心存芥蒂。
她看得很清楚。
他将自己的觉醒视为“错误”,将这份力量看作厄运与孤立的根源。
南昭王室的态度加深了这种认知,他们需要他的能力,却又否定他这个人。
这种扭曲的对待,让他将自己的天赋与“污点”、“麻烦”划上了等号。
但她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是这份能力救了他。
在那吃人的深宫,在那些鞭打与折辱中,是蛊虫从他伤口爬出的那个瞬间,改变了注定惨死的命运。
它或许带来了新的磨难,但它首先赋予了他活下去的资本,甚至是……反击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
他打破了规则。
“三十年间隔”的铁律,被他以六岁幼童之身,在极端痛苦中强行打破。
这不是“错误”,这是奇迹,是连所谓“天命”都未能束缚住的、属于他阴九幽个人的、强悍无比的生命力与可能性。
南昭王室恐惧他,不仅仅因为他的血统,更因为这份“意外”所代表的不可控。
他们无法理解,无法归类,所以只能忌惮,试图掌控。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他自己看到这一点。
她不需要空洞的安慰,也不需要否定他的痛苦。
她需要引导他,亲自去触碰那个事实。
他的特别,并非源于诅咒,而是源于他自身那足以撕裂既定命运的强大。
这份强大,曾让他存活,也让他痛苦。
但现在,它应该成为他的铠甲,他的凭依,而非沉重的枷锁。
窗外的喧嚣渐弱,最后一朵焰火在天际沉寂。
阴九幽仍旧站在窗边,月光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有些失真。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惯有的、甜腻又冰凉的质地。
“你知道吗……”
“有时候我觉得,这身蛊术就像长在我骨头里的毒。”
他抬起手,五指在月光下张开又缓缓收拢,仿佛要握住看不见的东西。
“它救我,也吃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说给自己听。
“南昭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裂了缝的祭器。又想用,又怕它哪天忽然碎了,割伤他们的手。”
穆琯玉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
“所以啊,”
“我只好让他们更怕一点,怕到……连碰都不敢碰。”
“于是你杀人。”
穆琯玉接上他的话。
“嗯哼~”
阴九幽从鼻腔里发出愉悦的哼声。
“杀那些想拿捏我的,杀那些想把我关进笼子‘好好研究’的,杀那些一边用我一边嫌我脏的……”
他踱步走回桌边,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
“杀着杀着,他们就学乖了。开始对我‘特别宽容’,特别‘理解’。反正……”
“我是个‘意外’嘛,意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对不对?”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穆琯玉却听出了底下冰封的什么东西。
那是连他自己都已经习惯的、近乎自毁的嘲弄。
她放下银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阴九幽,你提前十年唤醒蛊术,不是因为你‘该’在六岁觉醒。”
他抬起眼皮看她,唇角还挂着那点讥诮的弧度。
“是因为……”
穆琯玉一字一句道,目光锐利如她手中的银针。
“你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比那三十年的‘规矩’更强。”
阴九幽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蛊虫在你濒死时醒来,不是诅咒找上了你,是你抓住了它,用它撕开了那条本该勒死你的绳子。”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阴九幽看着她,那双曾经盛满疯狂、算计和自厌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重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用更刻薄的话把这突如其来的“肯定”挡回去。
但最终,他只是别开了视线,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
窗外,庆典彻底结束,连城陷入沉睡般的宁静。
而在这个房间里,某种更沉重、也更坚硬的东西,正在寂静中悄然成形。
“玄霄进皇宫了,明日我会去接触凌云,你帮我个忙,试着体验一下生活,我喜欢桃花酥,看看哪一家的好吃,买一些带给我。”
穆琯玉说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番直刺心底的话语与此刻这个寻常的请求之间,没有任何突兀的转换。
阴九幽沉默着,烛火在他眼中跳动。
他似乎在消化这个请求。
不是去杀人,不是去下蛊,不是去做任何与他“蛊心王子”身份相称的、危险或诡谲的事情。
而是……去买桃花酥。
体验生活。
哪一家的好吃。
帮她买。
带给她。
这个要求太平常了,平常得诡异。
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妻子对丈夫的嘱托。
可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普通”的关系。
她是重塑他、看穿他、用言语刺破他铠甲的人;他是被她从深渊拉回、无所适从、满心复杂的存在。
现在,她却要他去做一件……普通人会做的事。
喉结再次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戏弄、试探或者更深层的算计,但只看到一片坦然的平静,甚至……一丝极淡的、仿佛真的在期待甜食的放松。
“桃花酥?”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点不确定的重复,仿佛在确认这个词的含义。
“嗯,”
穆琯玉点头,甚至轻轻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真假。
“我喜欢甜的。”
喜欢甜的。
他记得她血液里那种奇异而致命的甜腥,那是让他痴迷的味道。
此刻她却说她喜欢普通的、糕点铺子里的“甜”。
这是一种……邀请吗?
邀请他踏入那个他从未真正属于过的、平凡的、带着烟火气的世界?
还是一种更隐晦的……驯化?
让他习惯为她做这些琐碎的事,习惯这种不带血腥和算计的互动?
他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嘲弄和尖刺,又开始不安分地蠕动。
他想说“你自己不会买吗”,或者用更刻薄的话反问“你觉得我像是会逛点心铺子的人?”,甚至想恶劣地提议“不如我帮你尝尝,用蛊虫试试哪一家的材料最新鲜?”
但所有的话,在撞上她那双沉静眼眸的瞬间,又都咽了回去。
她似乎是在给他另一条“规矩”外的路,一条……或许不那么“阴九幽”的路。
“……好。”
这个字从他唇间吐出,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顺从。
他别开脸,重新看向窗外彻底沉寂的夜色,只留下一个清瘦而略显僵硬的侧影。
“哪一家的……我会去看。”
“要是不好吃,你可别怪我。”
穆琯玉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嗯,不怪你。”
她转身走向内室,声音飘来。
“早些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
房门轻轻掩上。
阴九幽独自站在窗边,许久未动。
月光洒在他身上,那具崭新的、健康的躯体里,似乎有某种更陌生的东西,正在笨拙地、缓慢地……苏醒。
去买桃花酥。
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个任务,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已经触碰到了油纸包裹的温热触感,和空气里甜腻的糕点香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而又隐隐躁动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