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了三天。
淅淅沥沥的雨丝,像是扯不断的愁绪,笼罩着整个京城。护城河里的残冰早被冲得无影无踪,宫墙根下的残雪也化作了泥泞,混着尘土,在青石板路上积起一片片水洼。雨点砸在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三天里,京城里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接连出了好几件大事,件件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第一件,九门提督衙门换了防。隆科多亲自坐镇崇文门,黑着脸调兵遣将,将原本的戍守兵力换了大半。所有城门加派双岗,守兵一个个盔明甲亮,手按腰刀,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穿透来往行人的骨头。更让人不安的是,夜里的宵禁,比往日提前了一个时辰。酉时刚过,街上就没了行人,只有巡夜的兵丁踏着青石板路,脚步声在雨幕里格外清晰。
第二件,丰台大营封营了。辕门外挂出了“整训三军,谢绝访客”的牌子,营门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眼人都知道,这哪里是整训,分明是将那数万精兵锁在了营盘里,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调动。消息传开,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谁都清楚,丰台大营的兵,是京城的屏障,也是夺嫡之争里最关键的筹码。
第三件,四爷胤禛病了。雍亲王府对外宣称,是前几日淋雨染了风寒,王爷高热不退,只能闭门谢客。消息传到宫里,康熙二话不说,直接派了三位太医院的院判,带着名贵药材,亲自往雍亲王府去。太医们进了王府,就再也没出来过。王府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的铜环,在雨里泛着冷光,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第四件,八爷胤禩接了个差事——查内务府的账。圣旨下来的时候,满朝文武都愣住了。内务府是什么地方?管着宫里的衣食住行,管着皇家的银钱用度,里头的弯弯绕绕,比蜘蛛网还密。多少王公贵族靠着内务府捞好处,多少见不得光的事都藏在那一本本账册里。明面上是查账,可聪明人都清楚,这是康熙借着胤禩的手,搅动这潭浑水,也是将胤禩推到了风口浪尖。
第五件,也是最耐人寻味的一件,十三爷胤祥递了折子,自请去盛京祭陵。折子递上去的当天,康熙就准了,还特意赏了一队御前侍卫,说是路上护卫,保十三爷周全。
京城里的人都议论纷纷,知道的人看得出来,这是皇上有意把十三爷支出去,避开京里这波风头。毕竟,扳指的事牵扯到他,他留在京城,难免落人口舌,也难免被卷进更深的漩涡里。
可没有人知道,十三爷出京那天,天刚蒙蒙亮。马车轱辘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朝着城外驶去。官道两旁的杨柳,被雨水洗得发亮,枝条上还挂着水珠。马车走了三十里,到了一处岔路口,忽然拐进了一条蜿蜒的小路。
小路两旁荒草丛生,路面坑坑洼洼,马车走得颠簸。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荒废的山神庙。
庙门残破不堪,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院墙塌了大半,荒草从墙缝里钻出来,长得比人还高。
马车停在庙门口,胤祥掀帘下车。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头戴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往下淌,打湿了他的肩头。
庙里,有人等着。
是张丰。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身姿挺拔地站在神龛前。神龛上的神像早已面目全非,落满了灰尘。听到脚步声,张丰转过身,看到胤祥,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十三爷。”
胤祥走上前,伸手扶他起来,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八哥让我来,有什么话?”
张丰站起身,垂手而立,神色恭敬:“八爷让我带一句话。”他抬眼,看向胤祥,目光锐利,“王爷让问的:那扳指,真是四爷的吗?”
胤祥沉默了。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发丝黏在额角,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庙外的雨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然后,他缓缓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张丰面前。
是那枚扳指。
和田青玉的质地,在昏暗的庙里,依旧透着温润的光泽。外圈的云纹雕工精细,内圈靠近指根的地方,那个极小的“禛”字,刻得很深,很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当年雕琢时的用心。
张丰伸手接过,走到庙门口,对着微光仔细端详。指尖拂过内圈的刻字,触感清晰。他看了半晌,才抬起头,再次确认:“十三爷确定这是四爷的?”
“确定。”胤祥的声音很干,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几分沙哑。他看着那枚扳指,眼神沉了下去,“去年秋围,在南苑。四哥骑射时不慎从马上摔下来,拉伤了右手。这扳指本就贴身戴着,伤了手,更是戴不进去。是我帮他收着的,收了整整一个月,等他手好了,才还给他。”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疑惑:“可那之后,我就再没见四哥戴过。我还问过他,他只说收起来了,没说别的。”
“那怎么会……”张丰皱起眉头,声音里带着不解。四爷视这扳指为珍宝,贴身戴了二十多年,怎么会轻易丢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十三爷的书房里?
“可能是有人偷走的。”胤祥的声音里压着怒意,拳头微微攥紧,指节泛白,“然后又用这种阴毒的方式,放到我这里。分明是想挑拨我和四哥的关系,想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
张丰把扳指递还给胤祥,目光沉沉:“十三爷,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胤祥抬眼,看着他。
“意味着您的怡亲王府,您的书房——您最贴身的地方,人家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张丰一字一句,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这次是放扳指,若是下次……可能就是放别的东西了。比如,一封通敌的书信,一把沾血的匕首。到那时,十三爷就算有百口,也莫辩。”
胤祥的后背猛地一凉。
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他看着手里的扳指,只觉得这枚温润的玉,此刻竟像是淬了毒,烫得他指尖发疼。
是啊,人家能悄无声息地把扳指放进他的书房,就能悄无声息地放任何东西。到那时,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所以皇上让您出京,是保您。”张丰的声音缓和了几分,“把您调离京城这个漩涡中心,远离是非,这是皇上的一片苦心。”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郑重:“可王爷担心,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京城的风波,早晚要波及到您。所以八爷让奴才来问十三爷一句话。”
胤祥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张丰,沉声问道:“什么话?”
张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坦诚,一字一句道:“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四爷和八爷,您选谁?”
庙里静得可怕。
只剩下庙外的风声,穿过残破的窗纸,呜呜地响着,像是谁在低声哭泣。神龛上的灰尘,被风吹得簌簌落下,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胤祥看着张丰,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里,闪过挣扎,闪过痛苦,闪过迷茫,还有一丝深藏的无奈。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庙门口。
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看不真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湿漉漉的,带着几分凉意。
“张丰。”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沙哑的哽咽,“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着四哥去马场骑马。我逞能,非要骑一匹烈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腿断了。”
他望着远处的山峦,眼神变得悠远,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四下无人。四哥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了十里地,去找太医。路上,我疼得直哭,他就跟我说,十三,别怕,哥在。”
风吹过他的头发,掀起几缕发丝。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一次,我年少轻狂,和户部的一个官员起了争执,失手把人打伤了。皇阿玛震怒,要罚我去宗人府圈禁半年。是八哥,跪在乾清宫外,跪了整整一夜。他跟皇阿玛说,十三弟年轻,不懂事,是他没有管教好,要罚就罚他。”
他转过身,看着张丰,眼眶红了。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所以八哥问我选谁。”胤祥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异常坚定,“我选谁?我选那个让我活,也让四哥活,让八哥活,让所有兄弟都活的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不想看到玄武门的血,染了这紫禁城的地砖。”
张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也微微泛红。他对着胤祥,郑重地跪地磕了个头:“有十三爷这句话,八爷……就放心了。”
胤祥看着他,没有说话。
良久,张丰站起身,再次抱拳:“十三爷,奴才告辞。您一路保重。”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山神庙。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胤祥站在庙门口,手里攥着那枚扳指,站了很久。直到雾气渐渐散去,远处的山峦露出模糊的轮廓。
他上了车,马车再次启动,朝着盛京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胤祥掀开窗帘,看着张丰骑马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口中喃喃道:“真是个好奴才。”
马车轱辘碾过泥泞的路面,朝着远方驶去。身后的山神庙,渐渐被抛在脑后,只剩下残破的院墙,在风中静静伫立,像是在见证着这场无人知晓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