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我攥着车票,搭上了最早那班开往大山镇的中巴车。
车子在盘山路上颠簸,我紧盯着窗外,仔细辨认着沿途村庄的变化。
接近大山镇时,果然看到一些村子的外墙刷上了醒目的标语:
“大力发展三黄鸡养殖产业,打造大山镇特色品牌!”
“跟着政府走,养鸡能致富!”
红底白字,刷得又大又亮,像一块块膏药,贴在青山绿水间,突兀得让人心头发紧。这哪是发展产业,倒像在搞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
车子驶入镇政府大院,熟悉的灰墙黑瓦,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躁动气息。正是上班的点儿,干部们个个行色匆匆,见了我都停下脚步打招呼。
“林主任回来了!”
“培训结束了?省城挺开眼吧?”
“林主任,你可算回来了,经发办都快忙翻天了!”
问候声中,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有关切,有客套,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看热闹心态。
我直奔经发办。推开门,一股烟味混着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老钱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堆报表发愁,抬头看见我,像见了救星:
“哎哟,我的林大主任!你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散架了!”
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文件和材料,比我去培训前显得凌乱了许多。
“钱主任,辛苦您了。”我放下行李,赶紧接手,“这段时间情况怎么样?”
老钱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还能怎么样?胡镇长一声令下,全面开花!石窑沟村、柳树坪村、连最偏远的马蹄村都动起来了!光是统计各村的鸡苗需求量、协调饲料供应,就忙得脚打后脑勺。胡镇长要求高,天天催进度,要数据,要亮点……”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噔噔”的脚步声,胡进副镇长背着手走了进来。他穿件熨得笔挺的衬衫,肚子挺得更明显了,脸上泛着红光,像刚喝了二两好酒,意气风发得很。
“林涛回来啦?好!正好!”
他老远就伸出手,笑容堆得满脸都是,“省委党校深造归来,水平肯定又上了一个台阶!正好,现在正是咱们三黄鸡项目的关键时期,你赶紧把工作接过来!”
“胡镇长。”我站起身。
“嗯,”胡进点点头,目光扫过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满意,“看到了吧?我们大山镇三黄鸡产业发展的势头很好!群众积极性很高!这说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措施是得力的!”
他特意凑近些,压低声音说:“林涛啊,不瞒你说,现在县领导对咱们这个项目很重视。正值换届的关键时期,把这个亮点抓好了,对张书记、对李镇长,对咱们整个班子的调整都有好处。你之前那些顾虑,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嘛!要相信群众的力量,相信市场的潜力!”
我心里苦笑,嘴上却只能应和:“是,胡镇长领导得好。对了,目前各村的养殖情况,有没有遇到什么具体问题?比如技术管理、疫病防控……”
“问题?能有什么大问题!”胡进大手一挥,打断了我,
“个别小问题,下面村里和农技站都能解决。现在的主要矛盾,是加快发展速度,尽快形成规模效应!县里很快要开农业产业化现场会,张书记和我都指望着,咱们大山镇能成为典型!”
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期许和压力:“林涛,你回来的正好,抓紧把各村的进展情况、典型经验梳理一下,形成一份高质量的汇报材料!要突出成绩,突出亮点!把咱们的‘成功模式’好好总结,这可是关系到我们全镇荣誉的大事!”
说完,不等我再开口,胡进便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留下一个踌躇满志的背影。
老钱望着胡进远去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撇着嘴说:“看见没?现在谁要是敢说半个不字,就是拖后腿,就是思想保守。我前几天跟他说石窑沟的鸡苗死亡率有点高,他倒好,说我‘年纪大了,胆子小了’,让我别瞎操心。”
我眉头紧锁。在基层待了这些日子,我太清楚这种一哄而上的运动式推广藏着多大的风险。一哄而上,只讲速度不讲质量,只看规模不看实效,等出了问题,要么压下去,要么让下面的人背锅。
技术能不能跟上?管理能不能到位?销路能不能保障?特别是销路,厚坝村试点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县城的部分市场,如今规模骤然扩大数倍,原来的销路怎么消化得了?
下午,我决定先去离镇子相对较近的石窑沟村看看。
石窑沟的支书是个精明人,当初就是最早去找胡进表态要大力发展的。
刚进村口,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家家户户屋后都搭起了简易鸡舍。
石窑沟支书热情地带我参观,指着成群的鸡苗,信心满满:“林主任,你放心!我们村绝对不掉链子!胡镇长说了,只要规模上去,县里、市里的销售渠道都能打通!”
我仔细查看了几家养殖户,心越来越沉:鸡舍密度过大,卫生条件一般,喂养的饲料也不够标准,有的农户甚至还在用剩饭剩菜拌点糠麸在喂。
“支书,这鸡舍密度是不是大了点?防疫做了吗?饲料最好能统一一下……”我试着提出建议。
石窑沟村支书不以为然地笑笑:“林主任,你们上面的干部就是太小心!农村养鸡,哪有那么多讲究?长得快就行!防疫?等镇上来统一搞嘛!饲料?那个贵,先用便宜的顶顶……”
走访了几户,情况大同小异。村民们被宣传的美好前景所鼓舞,但又普遍存在侥幸心理,为了降低成本,在管理和投入上打了折扣。
我知道,疾病的爆发往往就在这种疏忽大意中埋下祸根。而一旦出现问题,以目前这种松散的组织模式,很难有效控制和补救。
回到镇上,我心情比山里的暮色还要沉重。胡进看到的是一片“繁荣”和即将到手的政绩,而我看到的,却是繁荣表象下涌动的暗流和即将到来的危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仿佛已经听到了远处隐隐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