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志的拜访,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让水面下的暗流变得清晰可辨。
林凡在俊才馆中静坐了三日。
三日来,他闭门谢客,未曾踏出院门半步。
他像一个真正的考生那样,每日晨起读书,午后练字,将所有的锋芒与意图,都深藏于笔墨纸砚之间。
他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这院墙,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表现得越是安分,那些人便会越是安心。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那名礼部的小吏再次登门,带来的,是一份来自国子监的拜帖。
“林公子,国子监祭酒王大人,听闻江南解元入京,特邀您往辟雍宫一叙,与监中诸位博士一同品评文章。”
小吏的语气比上次更加恭敬了几分。
国子监,大乾王朝的最高学府,天下文脉之源头。
国子监祭酒,更是士林公认的文坛领袖,清流之首。
得其邀请,对任何一个举子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这也是一道程序。
一道让新入京的顶尖才子,拜见山头,感受“文道正统”的程序。
“有劳了。”
林凡放下手中的书卷,神色平静,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拜访。
他换上了一身儒雅的青色长衫,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腰间挂着那枚青阳县的“平安”木牌。
国子监坐落于皇城之东,与翰林院遥遥相望,格局宏大,气象庄严。
马车停在监门之外,林凡抬头望去。
一座巨大的琉璃牌坊矗立在前,上书“贤关”二字,笔力雄浑,隐隐有文气流转。
牌坊之后,中轴线上依次是集贤门、辟雍宫、彝伦堂,两侧庑房廊庑环抱,古柏参天,绿荫如盖。
空气中没有街市的喧嚣与烟火气,只有一股混杂着墨香、书卷霉味和岁月沉淀的厚重气息。
这里,就是林凡在高坡上感知到的,那片“死水文气”的源头之一。
它磅礴,浩瀚,充满了历史的威严。
却也沉重,压抑,缺乏流动的生机。
一名身穿祭酒属官服饰的中年人早已在门前等候,将林凡引入其内。
穿过层层院落,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砺得光滑如镜,仿佛能倒映出千百年来,无数士子在此走过的身影。
四周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吹过古柏的沙沙声。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规矩”与“传承”。
辟雍宫,是国子监的核心,天子讲学之所。
此刻,虽无天子,但殿内却已坐了十余人。
居于上首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瘦,一身绯色官服,正是当朝国子监祭酒,王守一。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宛如一口古井。
其下,分坐着数位国子监博士,皆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林凡一踏入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汇聚而来。
这些目光,不像街头那些势力一般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算计。
它们更像是老师在看一名学生,带着居高临下的考量,以及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晚生林凡,拜见祭酒大人,拜见诸位博士。”
林凡长身玉立,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呵呵,林解元不必多礼,赐座。”
王守一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淡然。
林凡依言在末席坐下。
“江南一别,已有数载,不知金陵的山水,如今风物如何?”王守一随口问道,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回祭酒大人,山水依旧,只是晚生此行匆匆,未敢流连景致。”林凡答得滴水不漏。
王守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
“听闻你在江南乡试的墨卷,文气冲霄,惊动四方。老夫也曾拜读,确有大家之风。只是不知,你平日所学,更重经义,还是更重辞章?”
来了。
林凡心头一片澄明。
这才是真正的考校。
经义,讲求微言大义,阐述圣人经典。
辞章,注重文采斐然,追求华美壮丽。
这是文坛最根本的两个方向,但发展到如今,早已演变成了八股文章的两种流派。
“回大人,晚生以为,无论是经义或是辞章,皆为载道之器,所载之道,当为经世致用之学。”
林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读书,不应只在故纸堆中寻章摘句,更应放眼天下,观民生之多艰,察社稷之弊病,以笔为刀,为国分忧,为民请命。”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变了。
几位博士的眉头,不约而同地微微皱起。
王守一那古井无波的眼神里,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经世致用……”
一名坐在王守一下首,山羊胡,眼神锐利的博士缓缓开口,他乃是国子监的资深博士,李格。
“此话固然不错,但未免失之偏颇。我辈读书人,首在修身,明圣人之道,正自身之心。若连经典都未曾通透,文章都未得雅正,便空谈经世济民,岂非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的话,引来了周围几位博士的微微颔首。
另一位博士接口道:“不错。文章乃千古事,当求字字珠玑,句句典雅,方能传之后世。若沾染了太多市井俗务,烟火之气,便落了下乘,失了文心。”
他们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引经据典。
但在林凡听来,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你谈的那些东西,太俗,太功利,不够“高级”。
真正的学问,是脱离了现实的,纯粹的,象牙塔里的艺术。
林凡没有辩驳,只是垂首道:“博士教诲的是。”
看到他这副“受教”的模样,李格眼中的锐利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失望。
他本以为,能写出那等文章的解元,必是才思敏捷,能在经典上与他们辩上几合。
却不曾想,其根基竟是如此“浅薄”的经世致用之说。
王守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林凡,你既来此,便留下一篇墨宝吧。恰好今日诸位博士皆在,可为你品评一二。”
这是最后的考量。
也是最后的审判。
用你的文章,来证明你的“道”,是否够资格,被这文坛圣地所接纳。
笔墨纸砚早已备好。
林凡起身,走到殿中书案前,提笔蘸墨。
他没有丝毫犹豫,思绪流转,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游走。
他写的,不是诗,不是词,而是一篇短文。
一篇关于“何为文”的论述。
他没有再提经世致用,而是从仓颉造字,到圣人立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辞藻华美,对仗工整,将一篇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无懈可击。
殿中诸人看着他行云流水的笔法,感受着那纸上逐渐升腾的纯粹文气,脸上的神情都缓和了许多。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味道。
这才是“正统”的文风。
然而,就在文章的结尾,林凡笔锋陡然一转。
“……故,文者,言为心声,笔为骨脊。上可承载圣贤之道,下可书尽黎民之苦。若失其骨,纵辞藻万千,亦不过风中飘萍;若离其民,纵华章满篇,亦只是无根之木!”
最后一句落下,笔锋重重一点!
嗡!
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意念,从字里行间喷薄而出!
不再是纯粹的,精致的,被圈养的文气。
而是一股带着泥土气息,带着万家灯火,带着人间烟火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磅礴意念!
这股意念,与整个辟雍宫中那沉重、古老、停滞的文气,格格不入!
如同在死水之中,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岩浆!
在场的所有大儒,脸色齐齐一变。
他们清晰地感觉到,林凡这篇文章,前半段的华美辞藻,都只是一个“壳”。
一个为了包裹住最后这几句“异端”之言,而精心打造的,华丽的糖衣!
李格博士猛地站起身,指着那幅字,嘴唇微微颤抖。
“你……你的文风,为何如此驳杂!”
“前半篇尚有古风,后半篇却……却充满了乡野之气!”
他想说“离经叛道”,但终究还是换了个体面的词。
“这……这不够纯粹!”
“这,不是雅正之气!”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掷地有声。
这,就是国子监,代表整个大乾文坛主流,给林凡下的最终定论。
你的才华,我们承认。
但你的道,是错的。
你的文风,是异端!
林凡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惋惜,或斥责的脸。
他对着上首的王守一,再次深深一揖。
“晚生,受教了。”
说完,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庄严而冰冷的辟雍宫。
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知道,从今天起,在这京城文坛,他已经被打上了“异类”的烙印。
前路,再无坦途。
但他的脊梁,却挺得比来时,更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