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朔风,像无数饿急了的野兽,在北平城的胡同里横冲直撞,卷起昨夜新落的雪沫子,狠狠摔打在斑驳的灰墙上、脱尽了树叶的光秃秃的槐树枝桠上、四合院那油漆剥落、裂着细缝的门板上。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灰白,冷得冻骨头缝儿。四合院里,何家那两扇糊着新窗纸的北房门,紧紧关着,却挡不住门缝底下钻进来的丝丝寒气。
屋里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掺杂着鱼腥气的酸香。小小的何雨水,一岁的小人儿,脸蛋儿红扑扑,裹在厚实棉袄里,坐在炕沿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黏在屋子中央那个临时搭起的简易炭火炉子上一动不动。炉子上头,一口大号铁锅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蒸腾出浓白的雾气。锅里的汤底红亮油润,泡椒、花椒、酸菜随着翻腾的汤浪上下沉浮,热气裹挟着令人舌底生津的酸辣鲜香,霸道地占据了狭小空间的每一寸空气。
何雨柱,小小的身板绷得挺直。他衣袖高高挽过手肘,露出两截细瘦却绷着劲儿的小胳膊。右手紧紧握着沉重的铁勺,在锅里沉稳地搅动着,专注地盯着那片片洁白的鱼片在红汤中翻卷、定型。锅里的热气和灶膛里反射出的红光,映在他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异常专注的小脸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香…哥哥,香香!”小雨水奶声奶气地叫起来,小手指着那口冒泡的大锅,口水几乎要从嘴角流下来。
“雨水乖,一会儿就能吃了。”何雨柱头也没抬,声音温和,手上却没停。他放下铁勺,飞快地从旁边案板上抓起一把翠绿的葱花,手腕一抖,细碎的葱花如绿雪般均匀撒落在翻滚的红汤上。做完这一切,他才跳下小板凳,拍拍手,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一锅融合了后世风味的酸菜鱼火锅,终于成了。
他神识扫了一下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意念空间,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稻米、面粉和各种水灵灵的蔬菜,让他心里踏实了几分——这顿待客的底气,一大半来自这里,连汤底里那点难得的猪油,也是他偷偷从空间里那小块腊肉上刮下来的。
灶膛里,几块耐烧的硬木疙瘩炭燃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炉火跳跃着,把屋子烤得暖洋洋的,暂时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炉火的暖意混着食物的香气,在这小小的斗室里氤氲开一种奇异的、与窗外寒冷世界隔绝的安稳。
“咚咚咚。”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清晰地穿透了屋内的暖香和屋外的风声。敲门的人显然很有分寸,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克制。
何雨柱精神一振,飞快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应道:“来啦!”他跑去开门。刚拉开一道缝隙,强劲的冷风立刻裹着雪粒子钻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门外站着三个人。入眼看到的是娄谭氏,昨日什刹海边那位雍容的妇人,此刻面上带着真挚的感激笑意,鼻尖冻得有些发红。她身后半步,立着一位穿着藏青色厚呢子大衣、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端正,眼神沉稳,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气度,正是娄振华。他手里拎着几个沉甸甸、包装考究的纸盒子。最惹眼的,是他臂弯里抱着的小女娃。
娄晓娥穿着簇新的、滚着雪白兔毛边的火红小斗篷,小脸埋在蓬松的毛领里,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葡萄。她显然是梳洗打扮过,梳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还缠着红头绳儿。一见到门缝里出现的柱子,那双大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儿,嘴角高高翘起,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清脆地喊了一声:
“柱子哥!”
这声称呼带着孩子气的亲昵和理所当然,仿佛昨日冰窟旁那惊心动魄的一拽,已经在她心里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距离。她挣扎着要从父亲怀里下来。
娄振华眼中的审视和凝重瞬间融化了大半,几分好奇和温和取而代之。他一边稳稳地把女儿放到地上,一边朗声笑道:“振华冒昧,携妻女登门道谢。何家小哥儿,昨日大恩,感激不尽!”他声音洪亮,带着北方汉子的爽直。
“娄先生、娄太太、娄小姐,快请屋里暖和暖和!”柱子连忙侧身让开,脸上带着少年见到生人应有的腼腆拘谨,身子却挺得笔直,语调清晰沉稳,“外面冷得很。”
娄振华一边进门,一边将手里的礼品盒递向柱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有瓶烧刀子暖暖身子,还有点糖果点心和…一点荤腥。”他特意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柱子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褂子。还有你昨天湿的衣服洗好也在这里你放好。
何雨柱:“谢谢!”
纸张摩擦的声音响起,何雨柱接过那几个盒子时,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其中一个纸盒的边缘。透着一层略显粗糙的牛皮纸,指尖清晰地传来一种冰冷坚硬、带着骨骼轮廓的触感——那是肉的质感!在1944年寒冬的北平城,肉食早已成了寻常百姓都难买到的荤腥。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遏制的、属于饥饿少年的本能渴望骤然升起,不过,空间里有鱼,也是肉食。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嗓子眼儿瞬间有些发干。他强行压下这刹那的失态,礼貌地将礼品暂时放在门边的条凳上:“您太客气了,娄先生,快请里边坐。”
娄谭氏牵着蹦蹦跳跳的晓娥进了屋,晓娥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坐在炕边的雨水,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挣脱母亲的手,几步就跑到了炕沿边,好奇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妹妹。
“妹妹!你叫什么呀?”晓娥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雨水一点儿不怕生,大眼睛眨了眨,口齿格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雨…水!”
“雨水妹妹!”晓娥开心地拍着小手,凑得更近了,“姐姐叫晓娥!”她学着雨水刚才的样子,认真地说:“晓…娥!”
雨水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热情的小姐姐,咧开小嘴,露出刚冒出一点点白边的乳牙,清晰地回应:“姐…姐!”
“哎!”晓娥响亮地应了一声,咯咯地笑起来,像是发现了最好玩的游戏。两个只差几岁的小女娃,一个活泼热情,一个懵懂可爱,几声“姐姐”“妹妹”,几声稚嫩的呼唤应答,竟在瞬间消弭了所有陌生,仿佛昨日便已熟识。娄谭氏看着这一幕,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昨日的惊吓和担忧终于彻底被这童真的暖意抚平。
柱子将娄振华夫妇让到屋内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下。娄振华脱下大衣,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家徒四壁,除了必要的炕、桌椅、灶台,还有一部收音机,几乎没有任何多余陈设,处处透着拮据的痕迹,却又收拾得格外干净利落。连地面都扫得不见一丝灰尘。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屋子中央那口依旧咕嘟作响、散发着惊人香气的火锅上,惊诧之色再也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