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里的水添了又添,茶汤的颜色已由浓转淡,但茶亭内的思绪却愈发厚重。
何雨柱描绘的那幅“名利双收”的蓝图,如同在娄振华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浪花,更是翻涌的狂涛。一万块一天投入,十万块一天收回?每个月都如同发年货般让利于人,却能赚得更多?这简直颠覆了他半生积累的商业认知!更让他心头火热甚至隐隐颤抖的,是何雨柱最后那句:
“…你到时会怎么想…你会不会野心更大…你会不会站得更高…你就是人民的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
这四个字像带着魔力,让娄振华感觉脚下坚实的地面有些发飘,仿佛看到无数感激涕零的面孔簇拥而来,将他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财富、名望、权势……唾手可得!他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脸上甚至下意识地浮现出一种憧憬而略带陶醉的神色,仿佛已经置身于那万人景仰的云端。
就在这时,何雨柱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泉,瞬间浇醒了他心底那点刚刚升腾起的、不合时宜的燥热:
“但我还是劝你要做回一个人的根本…”
娄振华脸上的陶醉之色一僵,目光聚焦在何雨柱那张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罕见的悲悯的脸上。
“人可以变坏…有点私心…人之常情。”何雨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娄振华的心坎上,“但不要越过那条线…那条做人的底线。”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茶亭,投向了更深邃的历史长河:
“终其一生,又有多少帝王将相,怀揣着千古霸业的雄心?可最终呢?能守住基业,能在后世留下美名而非骂名的,能有几人?可以说……几乎没有。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难填。爬得太高,摔得只会更痛。”
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凉水,瞬间浇灭了娄振华心中那股被“再生父母”四个字点燃的虚火,让他从飘飘然的云端重重跌回现实。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后背甚至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是啊,刚才自己那点心思,何其危险!若真顺着那膨胀的野心走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何雨柱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敬佩、感激、甚至有一丝后怕:“柱子……谢谢你点醒我。我娄振华活了大半辈子,竟不如你看得通透。真是……惭愧。你这年纪,怎能想得如此深远?”
何雨柱微微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被夸赞的得意,反而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通透:
“娄伯伯,长远不敢当,只是想活得明白些。人这一生,能赚多少钱,是本事,是机遇,甚至是命运。但怎么花这些钱,或者说,如何驾驭这些钱带来的欲望和权势,那是另一回事,是更大的本事,也更难。”
他拿起茶壶,为娄振华和自己续上那已显清淡的茶水:
“今天你丢了一块钱,也许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因为你知道,一块钱对你而言,九牛一毛。”何雨柱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但如果你丢掉的是一万块呢?你可能就会心疼了,会懊恼,会追查。因为这触及到了你财富的一个小角,让你感到了损失的真实分量。”
娄振华下意识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何雨柱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那如果你天天都在丢掉十万块呢?娄伯伯,这会发生什么?”
娄振华眉头紧锁,认真地代入思索:天天丢十万?那意味着他的财富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根基动摇!恐慌、愤怒、疯狂地追查止损……他能想象那种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
“这种痛苦,是相对的。”何雨柱继续道,“它取决于你拥有多少。你拥有的越多,失去同等数额带来的痛苦感可能反而越轻(因为比例小),但一旦失去的数额达到足以撼动你根基的程度,那痛苦就是灭顶之灾。更有甚者,当你习惯了每天赚十万、百万,突然有一天只赚了一万,你也会觉得是‘亏了’,痛苦由此而生。这就是欲望的陷阱。”
他看向娄振华,眼神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娄伯伯,您能有今天的财富和地位,固然离不开您的能力和努力,但更重要的是,您恰好赶上了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抓住了机遇。这是您的运道。但是——”
何雨柱的声音陡然加重:“您身上,有一层足以保护这份巨额财富的‘金衣’吗?在如今这改天换地的世道里,您真能确信守得住您打下的这片‘江山’吗?古话说得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啊!难在哪里?难在时移世易,难在人心叵测,更难在……没有那层护身的‘金衣’!”
“金衣”!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娄振华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装着最大恐惧的门!他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是啊!这才是他心底最深沉的忧虑!他娄振华再精明强干,积累的财富再多,终究是个“资本家”。在这个工人农民翻身做主的崭新时代,他这个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隐患和弱点!政策的风向、运动的浪潮、人心的向背……稍有不慎,他这偌大的家业,这数代人积累的财富,就可能成为倾覆他全家的祸根!他拿什么来守?靠钱?钱在真正的权势面前,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靠关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何雨柱的话,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最隐秘、最不敢深想的痛点!他仿佛看到了那没有“金衣”保护的财富,如同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外表辉煌,内里却摇摇欲坠。
娄振华彻底沉默了。他没有了之前的激动,也没有了被点醒后的惭愧,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带着寒意的沉思。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却忘了喝,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眼神复杂地望向庭院角落——那里,他的女儿娄晓娥正和何雨水一起,开心地撒下最后一点鱼食,看着锦鲤争抢,发出无忧无虑的欢笑。
赚钱,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这富丽堂皇的宅院?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了能让晓娥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这些都没错。甚至,以他目前的财富,只要子孙后代懂得节制,“省点花”,足以让娄家几代人都过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好太多太多!
但是……真的能永远守住吗?
为什么自己心头总萦绕着不安?
为什么“守业”二字,千钧之重?
何雨柱看着娄振华陷入沉思、甚至有些萧索的侧影,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触及了他的灵魂。他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娄伯伯,看您神情,想必是想明白了不少。”
娄振华缓缓转过头,眼神疲惫却又带着一丝清明,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何雨柱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沧桑感:
“我能做的,是尽我所能,让雨水这一生,至少在我看得到的时间里,平安喜乐,衣食无忧,不受风雨飘摇之苦。”他看向池塘边妹妹小小的身影,目光温柔而坚定,“但我不敢保证,我的子孙后代,甚至雨水的子孙后代,还能一直享有这份安宁。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间更没有永恒不变的富贵。这道理,千古皆然。”
他重新看向娄振华,目光清澈而深邃:“所以,娄伯伯,无论将来我们能赚多少钱,无论我们能走到多高的位置,我们心里,都必须给自己划下一条清清楚楚的‘底线’!这条线,关乎良知,关乎道义,关乎我们最终能否问心无愧地闭上眼睛。”
何雨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在锻造着某种信念:
“这条底线之上,我们可以施展抱负,可以追求财富,可以有点私心算计,这是人之常情,不必苛责。”
“但这条底线之下,是万丈深渊!是贪婪无度,是巧取豪夺,是背信弃义,是鱼肉乡里……是任何会将我们拖入万劫不复境地的恶念!这条线,绝不能碰!碰了,就算一时风光无限,终究也会被自己的贪婪和恶业所反噬,身败名裂,甚至祸及子孙!”
茶亭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声穿过竹林的呜咽。
何雨柱最后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娄振华脑海中轰鸣回荡:
“倘若有一天,您赚取的财富,您积累的名望,已经达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当有人胆敢觊觎、甚至伸手想要侵夺这些属于您的东西时……”
何雨柱微微停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理想的光芒:
“您或许不需要亲自下场与人争得头破血流。您只需要站在那由无数人发自内心的敬重与信赖所筑成的‘道’之上,只需平静地说一句话,就会有人争相为您奔走,甚至不惜为您出生入死!因为您在他们的心中,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一个值得追随、值得保护的‘仁者’!这就是‘道’的力量!是超越了金钱权势的、真正不朽的立身之本!”
“道……”
娄振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个古老汉字背后所蕴含的磅礴伟力与不灭光辉。不是金钱,不是权势,而是人心所向的“道”!
他看向何雨柱那张年轻却仿佛蕴藏着千年智慧的脸庞,久久无言。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帘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少年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边。
娄振华知道,自己今天听到的,绝不是一个少年的狂言妄语。这是一个智者对世事的洞察,对未来的警示,更是一条在波谲云诡的时代洪流中,足以指引他娄家安身立命的、沉甸甸的金玉良言。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何雨柱,对着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异常郑重地拱了拱手。这一拜,不为财富蓝图,只为那足以照亮灵魂迷雾的“道”。
庭院一角,雨水的笑声清脆地响起:“晓娥姐姐,小鱼吃完啦!哥哥说不能再喂啦!”
童声天真,无忧无虑。
而茶亭之内,一颗经历了半世浮沉的心,正悄然筑起一道名为“底线”的堤坝,并努力向着那名为“大道”的光明方向,艰难而坚定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