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无形的威压,在林羽一句平淡的“都起来吧”之后,便烟消云散。
赵家人如蒙大赦,一个个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却依旧弓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谢太后娘娘。”
张氏的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音,她连忙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娘娘,外面风大,还请入府奉茶。”
林羽没有看她,只是迈开了脚步。
她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从跪在最前面的张氏,到她身后的赵子昂、赵子鸣,再到那个满脸不忿却强行压抑的赵婉儿。
最后,她的视线在队伍末尾那个瘦弱的身影上,不做停留地划过。
赵青鸾自始至终都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苍白而瘦削的下巴。
她身上的旧布衣,在这满府的绫罗绸缎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林羽心中那股熟悉的刺痛再次翻涌,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到此世,连情绪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小妖了。
妖王的神魂,足以让她将一切心绪都深藏在古井无波的表象之下。
一行人簇拥着林羽,穿过前院,来到了赵府的正厅。
厅堂宽敞明亮,装饰得富丽堂皇,一应器物摆设无不精美。
林羽被恭敬地请到了主位上落座,青穗则垂手立于她的身后,宛若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张氏领着一众子女,再次跪拜行礼,然后才敢在下首的位置,战战兢兢地坐了半个臀部,其余人等,则连坐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分列两旁,垂手侍立。
一时间,整个正厅落针可闻。
“上茶吧。”林羽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是!”张氏如梦初醒,连忙对着门外的丫鬟高声吩咐,“快!把老爷珍藏的君山银针取来,为太后娘娘烹茶!”
很快,两名手脚麻利的俏丽丫鬟便端着茶具进来,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一套行云流水的茶艺。
茶香袅袅,弥漫开来。
林羽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却并未饮用。
她越是如此云淡风轻,张氏的心就越是悬在半空。
太后此来,究竟为何?
是为了朝堂之事敲打夫君?还是……为了家中之事?
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
“哀家今日,只是心血来潮,随意走走。”林羽放下茶盏,终于再次开口,“赵侍郎为国操劳,夫人持家有方,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好。”
这句没头没尾的夸奖,让张氏的心猛地一跳。
她连忙起身,躬身道:“娘娘谬赞,臣妇不敢当。夫君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臣妇能做的,也只是管好后宅,不让他有后顾之忧罢了。”
“嗯。”林羽微微颔首,视线扫过侍立一旁的赵子昂和赵子鸣,“这两位,便是府上的公子吧?一表人才,可有功名在身?”
张氏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得色。
“回娘娘,犬子赵子昂,已是举人功名,正在准备来年的春闱。次子赵子鸣,虽年岁尚小,学业也从未落下。”
“不错。”林羽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寒暄到此,似乎已经差不多了。
就在张氏以为太后只是例行巡视,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离开时,林羽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说起来,哀家在宫中寿宴上,曾见过府上的两位千金,当真是各有特色。”
来了!
张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最担心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羽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继续说道:“尤其是婉儿小姐,聪慧伶俐,活泼可人,哀家看着很是喜欢。”
这句夸赞,宛如一道天光,瞬间照亮了张氏紧绷的神经。
她脸上的紧张立刻化为狂喜,连忙推了一把身旁的赵婉儿。
“婉儿,还不快谢谢太后娘娘夸奖!”
赵婉儿也是一脸的惊喜与骄傲,她上前一步,盈盈一拜,声音娇俏。
“臣女赵婉儿,谢太后娘娘抬爱。能得娘娘一句喜欢,是臣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嗯,是个会说话的孩子。”林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丝笑意,让张氏彻底放下了心。
她满脸堆笑,顺着林羽的话头,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自己的养女。
“娘娘有所不知,婉儿这孩子,自小便乖巧懂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女红刺绣也是一绝。在外面,人人都夸我赵家养了个好女儿,臣妇听着,心里也是与有荣焉。”
她一边说着,一边慈爱地看着赵婉儿,那份母女情深,演得是情真意切。
林羽静静地听着,神识却清晰地感知到,随着张氏对赵婉儿的夸赞,那股缠绕在赵婉儿身上的阴冷邪气,似乎都活跃了几分。
“哦?”林羽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那另一位呢?就是……青鸾,对吧?哀家看她,似乎性子沉静了些。”
提及赵青鸾,张氏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与骄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愁苦又无奈的神情。
“唉,娘娘,说起这个女儿,臣妇就头疼不已。”
这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嫌恶,有不耐,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怨毒。
林羽佯装好奇,追问道:“这是为何?同是一母所出,为何在你口中,差别如此之大?”
张氏心中猛地一惊。
她知道,自己对赵青鸾的态度,是见不得光的。
尤其是在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面前,任何一点错处,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瞬间便编好了一套说辞。
“娘娘明鉴,并非臣妇偏心。实在是……实在是青鸾那孩子,自幼流落在外,在乡野村妇身边长大,性子……性子早已养野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要挤出几滴眼泪来。
“臣妇将她接回府中,本是想好好弥补她。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更是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规矩。可谁知这孩子,冥顽不灵,非但不领情,还屡屡冲撞长辈,顶撞于我。”
“就在前几日,她不过是打碎了一个茶杯,臣妇说了她两句,她便怀恨在心,竟偷偷将她妹妹婉儿最心爱的玉佩给扔进了湖里!那可是她父亲专门为婉儿寻来的生辰贺礼啊!”
“臣妇心疼婉儿,更气她不知悔改,这才罚她……罚她思过。唉,臣妇也是一片苦心,只盼着她能早日明白事理,不要再做出这等顽劣不堪,有辱门风之事了。”
一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真假参半。
将一个受尽委屈的真千金,硬生生塑造成了一个不知好歹、心肠歹毒的乡野丫头。
而她自己,则成了一个爱之深、责之切的慈母。
跪在一旁的赵青鸾,听到这番颠倒黑白的污蔑,瘦弱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死死地绞在了一起。
林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的神识,甚至能“听”到那女孩心中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与绝望。
但她的脸上,却依旧带着那抹恰到好处的理解与同情。
她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乡野之地,确实容易养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夫人为了教导她,也是煞费苦心了。”
听到这句话,张氏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糊弄过去了。
太后信了。
她暗自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又重新堆起了恭顺的笑容。
“让娘娘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不懂事的,还需慢慢教导。”
“嗯。”林羽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
“在这厅里坐久了,有些气闷。听闻赵府的园林景致在京中也是一绝,不知哀家可否有幸,随意走走,观赏一番?”
张氏一愣,随即连忙起身。
“当然!当然可以!这是赵家的荣幸!娘娘,臣妇为您引路!”
她心中虽有疑惑,但不敢有丝毫违逆,立刻走在前面,亲自为林羽带路。
林羽迈步跟上,青穗紧随其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正厅,进入了府中的后花园。
张氏极力推荐着园中最名贵的几处景致,试图将林羽引向那些修葺得最为精致华美的亭台楼阁。
“娘娘,您看那边,是咱们府里的‘揽月亭’,建在湖心之上,是赏月的最佳去处。”
“还有那边,那片竹林是夫君特意从蜀中移栽来的紫竹,风过之时,甚是雅致。”
林羽只是随意地“嗯”着,脚步却丝毫没有朝着张氏指引的方向去。
她仿佛一个真的只是来散心的老太太,东看看,西瞧瞧,脚步不紧不慢,方向却在不经意间,朝着一个越来越偏僻的角落而去。
那股阴冷诡谲的邪气,随着距离的拉近,也变得愈发清晰。
张氏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僵硬。
她不明白,为何太后会对这些寻常花草,甚至是有些荒疏的角落更感兴趣。
终于,林羽在一处爬满了枯藤的月亮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小径,通向一座看起来颇为破败冷清的独立院落。
那股邪气的核心,就在里面。
张氏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片煞白。
“娘娘……”她的声音干涩无比,“这里……这里是府里的旧仓库,里面堆放的都是些杂物,又脏又乱,实在……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恐污了您的眼。”
林羽转过头,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那张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