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停在钟粹宫侧门时,苏凝正在临摹一幅《寒江独钓图》。笔尖蘸着浓墨,在宣纸上勾勒出孤舟的轮廓,线条瘦硬,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意。
“小主,将军府的管家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匣子,说是给您的‘赔罪礼’。”春桃的声音里带着警惕,手里捧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沉甸甸的,一看就装着贵重物件。
苏凝没抬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像江面的漩涡:“让他进来吧。”
管家还是前日那个,只是今日换了身藏青色锦袍,腰间挂着玉带,脸上堆着刻意的谦卑,眼神却像鹰隼一样,在殿内扫来扫去,透着审视的锐利。
“小人给苏才人请安。”他躬身行礼,语气比上次热络了十倍,“前几日是小人不懂事,送的东西太俗,惹得才人不快。这次将军特意让人寻了件稀罕物,说是给才人赔罪的。”
他示意春桃打开匣子。里面铺着猩红的绒布,放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簪头是镂空的凤凰,嘴里衔着一颗鸽卵大的夜明珠,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光——这成色,怕是能抵半个将军府的俸禄。
“这是……和阗暖玉?”春桃忍不住低呼,“听说这玉能养人,整个后宫也只有皇后娘娘有一块玉佩!”
管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才人好眼光!这玉是西域小国进贡的,将军特意留着,本想给淑妃娘娘,又觉得只有苏才人的气度才配得上。”
苏凝终于放下笔,目光落在玉簪上。暖玉的光泽温润,夜明珠的光晕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奢靡,像极了镇国将军的手段——看似捧着你,实则想用富贵捆住你的手脚。
“将军太客气了。”她的语气平淡,“只是我一个小小的才人,戴这么贵重的玉簪,怕是会惹来非议,还是请管家带回吧。”
“才人这是说的哪里话!”管家收起笑容,语气沉了几分,“将军说了,您如今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帮衬淑妃娘娘几句,让她能安心养胎,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日后将军在朝堂上多为陛下分忧,您在后宫的地位,还怕不稳吗?”
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用富贵收买她,让她在皇帝面前为淑妃和镇国将军说好话,甚至暗示可以帮她在后宫争权。
苏凝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管家有所不知,我虽蒙陛下恩宠,却只是个才人,哪敢干涉朝政?淑妃娘娘的事,自有陛下决断,我一个后宫女子,插不上嘴啊。”
“插不上嘴?”管家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狼,“前几日您在陛下面前提镇国将军养私兵,不是说得挺顺口吗?怎么轮到为淑妃娘娘说句话,就插不上嘴了?”
春桃吓得脸色发白,苏凝却依旧平静,甚至还笑了笑:“管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时提过‘私兵’?怕是您听错了吧。”
她故意装傻,就是要逼管家说出更出格的话。
果然,管家被她的“装傻”激怒了,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苏才人!别给脸不要脸!将军府能让你从冷宫爬出来,就能再把你扔回去!淑妃娘娘的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否则……”
“否则怎样?”苏凝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管家,“否则将军府就要杀了我?就像当年杀了那个知道你们私通敌国的信使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管家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架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瓶“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声脆响,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殿内虚伪的平静。
苏凝缓缓站起身,走到管家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年前,有个信使想把镇国将军兄长私通敌国的证据交给陛下,却在半路被人杀了,尸体扔进了护城河。这事,管家不会忘了吧?”
管家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没想到这个在冷宫里待了三年的废妃,竟然连这么隐秘的事都知道!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眼神里的傲慢早已被恐惧取代。
“我不想干什么。”苏凝捡起地上的一块瓷片,指尖轻轻摩挲着锋利的边缘,“只是想告诉管家,有些事,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就像这瓷瓶,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她将瓷片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将军府的好意,我心领了。玉簪请带回,转告镇国将军,安分守己,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否则……”
她没说完,却故意停顿,看着管家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像死灰。
管家知道,今天这趟差事彻底办砸了,甚至可能把将军府拖得更深。他不敢再停留,捡起地上的匣子,几乎是踉跄着跑了出去,连摔碎的瓷瓶都没敢管。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春桃才敢喘口气,扶着苏凝的胳膊道:“小主!您刚才太冒险了!要是他狗急跳墙……”
“他不敢。”苏凝的声音很稳,“他要是敢在这里动手,就坐实了将军府杀人灭口的罪名。镇国将军现在最怕的就是惹祸上身,绝不会让他乱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管家远去的方向,眼底的冷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平静:“他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他威胁您,还……还承认了杀信使的事!”春桃又气又怕。
“不是承认,是被我诈出来的。”苏凝摇头,“但这就够了。”
够了?春桃不解。
“他回去后,定会把我的话告诉镇国将军。”苏凝解释道,“镇国将军本就疑心重,见我知道了信使的事,定会以为陛下早就开始查他了,只会更慌,更乱。”
一个慌了手脚的人,最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就像此刻的镇国将军,得知管家被苏凝“诈”出旧事,定会以为皇帝已经掌握了他私通敌国的证据,要么狗急跳墙,要么……自乱阵脚。
无论是哪种,都正中苏凝下怀。
暮色渐浓时,皇帝的仪仗再次来到钟粹宫。他的脸色比往日更沉,刚坐下就问:“镇国将军府的人,今日来过?”
“是。”苏凝为他奉上热茶,语气平静,“送了支玉簪,说是给我赔罪,还让我在陛下面前为淑妃娘娘美言几句。”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敢干涉朝政,让他们把玉簪带回去了。”苏凝垂下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可他们……他们说要是我不答应,就……就让我再回冷宫,还说……还说当年那个信使,就是他们杀的……”
她故意说得断断续续,像吓坏了的样子。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殿宇点燃:“好!好得很!私通敌国,杀信使,养私兵,现在还敢威胁朕的人!他镇国将军是真以为朕不敢动他吗?”
苏凝看着他震怒的样子,知道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下去了。
疑心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根系盘错,早已将镇国将军的权势缠绕得密不透风,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彻底连根拔起。
而她,只需要站在这片风暴的中心,做那个最平静的旁观者。
窗外的风再次卷起,吹得宫灯摇晃,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终局,奏响序曲。
苏凝为皇帝重新倒了杯茶,指尖轻轻拂过滚烫的杯壁。
这场由“枕头风”掀起的风暴,终于要迎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