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碎金,斜斜地淌过景仁宫西配殿的窗棂,落在积了薄尘的樟木箱上,扬起细小的光柱。苏凝蹲在箱前,指尖拂过箱沿的雕花,木刺勾住了她素色宫装的袖口,抽丝的线头在风中轻轻晃荡。
“娘娘,歇会儿吧?这都整理三个时辰了。” 贴身侍女晚翠端着一盏温热的杏仁酪进来,见她额角沁着细汗,忍不住劝道,“贤妃娘娘的东西少说也有几十箱,何苦急在这一时?”
苏凝抬头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接过玉碗,却没喝,只望着满室堆叠的箱笼出神。三日前,贤妃因 “巫蛊厌胜” 之罪被废,打入冷宫,皇帝随口一句 “贤妃宫中物什,着苏凝清点归档”,便将这桩烫手的差事丢给了她。谁都知道,贤妃失势后,她宫里的东西沾着晦气,且多半是些不值钱的旧物,唯有那些可能藏着罪证的私密物件,才是各方势力盯着的焦点 —— 淑妃党想从中找到更多扳倒贤妃余党的把柄,贤妃的旧部则盼着能悄悄赎走些念想,连内务府的人都揣着私心,想趁机捞些好处。
“不急着歇。” 苏凝舀了一勺杏仁酪,温凉的甜意漫过舌尖,却压不住心头的滞涩,“陛下既交了差事,总得尽心些。” 她放下玉碗,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只木箱上。那箱子比旁的矮些,锁扣早已锈蚀,箱体蒙着厚厚的灰,像是被人刻意推到了阴影里。
晚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撇了撇嘴:“那箱子早上搬进来时就掉了底,奴才瞧着里面都是些旧账册,纸页都黄得快碎了,许是贤妃娘娘没出阁时的东西呢。”
苏凝却起了几分在意。贤妃出身书香门第,入宫前是有名的才女,断不会随意丢弃旧物。她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掀开箱盖,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 那是宫里常用的安神香,只是这香气陈得发苦,显然有些年头了。
箱底果然堆着十几册账册,蓝布封皮上用蝇头小楷写着 “嘉靖元年出入账”“陪嫁器物录”,字迹娟秀,确是贤妃的笔迹。苏凝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无非是记录些胭脂水粉的开销,或是亲友间的馈赠,平平无奇。她耐着性子一本本看过去,指尖划过脆硬的纸页,偶尔有虫蛀的破洞勾住指甲,留下浅浅的白痕。
晚翠在一旁整理绣品,忽然 “呀” 了一声:“娘娘您看,这帕子上的绣样,不是去年淑妃娘娘赏的那批云锦吗?怎么会在贤妃娘娘这儿?”
苏凝抬头时,目光恰好扫过箱角。那里压着个褪色的锦囊,锦囊口松松地系着,露出半张折叠的纸角。她心里一动,伸手将锦囊整个抽了出来。锦囊是素绸做的,上面绣着几枝早开的腊梅,针脚有些歪斜,倒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 —— 这倒奇了,贤妃的绣工在后宫是出了名的好,断不会绣出这样的东西。
她解开锦囊绳结,倒出里面的物件:除了那几张纸,还有半块玉佩,玉质粗糙,上面刻着个模糊的 “烈” 字。苏凝捏着玉佩的手指猛地一紧 —— 淑妃的兄长萧烈,小字便叫 “烈儿”,这玉佩的样式,她曾在淑妃宫里见过同款,据说是萧烈出征前送的 “平安符”。
晚翠见她脸色不对,凑过来问:“娘娘,怎么了?”
“没什么。” 苏凝将玉佩塞回锦囊,指尖触到那几张纸,纸页比账册的更厚些,边缘磨得发毛。她走到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展开纸页,油墨的气息混杂着霉味钻入鼻腔。
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目光扫过 “北境”“粮草” 等字眼时,她还以为是哪家商户的往来信笺,被贤妃不慎收了进来。可看到第三行 “上月送的三十车粮草,已按约定卸在黑风口”,她的呼吸骤然停住 —— 黑风口是北漠与大胤交界的一处险地,常年有驻军看守,寻常商户绝不可能在那里卸货。
她连忙展开第二张纸,字迹比前一张潦草些,却透着一股刻意的急促:“萧将军放心,北漠王已备下重礼,只等将军‘失守’雁门关,便封将军为‘平南王’。”
“萧将军”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苏凝指尖发麻。她想起去年秋猎,萧烈随驾时,腰间悬着的玉佩正是 “烈” 字款;想起淑妃总在皇帝面前说 “兄长镇守边关辛苦”,话里话外却总打探边关布防;更想起三个月前,萧烈上奏说 “北漠异动,需增派粮草”,皇帝拨了五十车粮草,他却回奏 “途中遇劫,损失过半”—— 原来那 “丢失” 的粮草,竟是送到了敌国手里?
第三张纸更短些,只写着:“贤妃处已打点妥当,她不敢声张。待事成,保她后位无忧。”
苏凝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贤妃与淑妃素来不和,为何会替萧烈隐瞒通敌之事?难道贤妃早已被淑妃胁迫,或是…… 这 “巫蛊案” 本就是淑妃为了灭口,才仓促罗织的罪名?
她将纸页重新折好,藏进袖中,又把锦囊塞回箱角,仔细用账册盖住。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晚翠点上烛台,烛火摇曳中,苏凝望着满室沉寂的旧物,忽然明白过来 —— 贤妃的罪证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她自己的结局,更是能掀翻半个朝堂的惊天秘密。
“晚翠,” 她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把这些账册都搬到偏殿去,锁好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
晚翠虽不解,却见她神色凝重,忙应声去了。苏凝独自站在空荡的西配殿里,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袖中纸页的褶皱,仿佛能透过薄薄的宣纸,摸到那字里行间淬着的毒。
夜色渐浓,宫墙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声比一声沉,敲得人心头发紧。苏凝知道,从她拿起这些纸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