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夜来得比别处更显温润。东暖阁的地龙刚熄了一半,余温透过金砖往上冒,混着帐顶悬着的安神香,在空气中酿出一种慵懒的暖意。苏凝卸了凤冠,换上件月白软缎常服,发间只留着那支素银簪,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时,铜镜里的人影褪去了白日的威仪,多了几分寻常女子的柔和。
“娘娘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青禾替她解开发辫,指尖梳过及腰的长发,像在抚摸一匹上好的绸缎,“比御花园的墨竹还要黑。”
苏凝对着铜镜笑了笑,想起小时候母亲总用淘米水给她洗头,说 “女孩子家的头发是根,养好了才精神”。那时碎玉轩的院里有棵老槐树,母亲坐在树下为她梳头,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发间,像撒了把碎金,如今想来,那竟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
“七儿睡了?” 她拔下银簪,长发如瀑布般散开。
“早睡着了,” 青禾将梳子放进描金漆盒,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家伙今日疯跑了一天,沾着枕头就打起了小呼噜,还攥着那只凤凰风筝的线轴不放呢。”
苏凝想起白日里七皇子举着风筝的模样,眉眼弯得更柔了。那孩子自小没了生母,刚进宫时像只受惊的小兽,见了谁都怯生生的,如今却能在坤宁宫的院里追着蝴蝶跑,笑声清亮得能掀翻屋顶 —— 这或许是她入宫三年,做得最踏实的一件事。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皇帝来了。他也换了常服,明黄的龙袍换成了藏青常服,领口绣着暗纹的流云,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寻常男子的温和。“还没睡?” 他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个食盒,“御膳房煨了莲子羹,想着你许是饿了。”
青禾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暖阁里只剩下两人,空气里的安神香似乎更浓了些。苏凝起身想行礼,被皇帝按住肩膀:“私下里不必多礼。” 他打开食盒,白玉碗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上面浮着几粒殷红的枸杞,是她喜欢的甜而不腻的口味。
“今日累坏了吧?” 皇帝舀了一勺羹,递到她唇边。
苏凝犹豫了一瞬,还是张口接住。莲子的软糯混着冰糖的清甜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让人心头发软。“还好,” 她接过玉碗自己舀着吃,“比当年在江南赶制秋税册子轻松些。”
皇帝被她逗笑了:“哪有拿册封大典和算账比的?” 他看着她小口吞咽的样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襦裙,在碎玉轩的廊下低头算账,阳光落在她发顶,像镀了层银,“那时朕就觉得,你和宫里的女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苏凝抬眼,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
“你眼里有光。” 皇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不是珠光宝气的光,是心里的光,亮得很。” 他想起她为了翻案奔走时的执着,想起她护着七皇子时的坚定,想起她面对太后刁难时的从容,那束光从未熄灭过,反而越燃越旺。
苏凝的脸颊微微发烫,低头用银勺搅着碗里的莲子:“陛下谬赞了。臣妾不过是想守住本心罢了。”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大赦天下的诏书,“今日放出去的那些人,能好好过日子吗?”
“总得给他们个机会。” 皇帝接过她手里的空碗,放在案上,“就像当年给你机会入宫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他好,他总会记着。”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玉兰的清香涌进来,吹散了些许暖意,却让人头脑更清醒,“明日朕让沈敬之拟道旨意,给那些被释放的人安排些营生,有手艺的进作坊,有力气的去修河堤,总不能让他们空着手回家。”
苏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她原以为帝王的心思都藏在权谋里,却没想到他会为这些琐碎的事费心 —— 原来所谓的 “治国”,说到底不过是 “治人”,是让每个普通人都有活下去的盼头。
“小时候,父亲常说‘治国如烹小鲜’。” 苏凝走到他身边,望着窗外的月色,“火候太急会焦,太缓会生,得慢慢来,用心调。”
皇帝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那往后,这火候就由我们一起调。” 他顿了顿,忽然笑道,“说起来,朕还没听过你小时候的事。”
苏凝的思绪被拉回江南的老宅。那时父亲在巡抚衙门当差,母亲在院里种满了茉莉,每到花开时节,整个巷子都飘着香。“臣妾小时候总爱爬树,”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有次偷摘邻居家的枇杷,摔下来磕破了膝盖,母亲一边给我上药一边骂,眼泪却掉在我手背上。”
“那你父亲呢?”
“父亲就在旁边看着,等母亲骂完了,他就背着我去买糖人,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苏凝的眼眶微微发热,“他总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逼着孩子守规矩,不如教她明事理。”
皇帝听得认真,忽然道:“难怪你不像别的大家闺秀那样拘谨。” 他想起那些见了他就手足无措的贵女,再看看身边这个能坦然说起 “爬树摔破膝盖” 的女子,忽然觉得这才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笑有泪。
“陛下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苏凝好奇地问。她只在史书里见过 “少聪慧,善骑射” 的记载,却想象不出帝王的童年是什么模样。
皇帝的目光飘向远处的宫墙,像是透过时光看到了从前:“朕小时候总被太傅逼着背书,背不出就要罚抄。有次趁太傅睡着,偷偷把他的胡子剪了一截,结果被先帝罚在太庙跪了一夜。”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时觉得太庙的地砖真凉,现在才明白,先帝是想让朕记住,身为皇子,一言一行都要对得起祖宗。”
苏凝忍不住笑出声:“原来陛下也有调皮的时候。”
“谁还没年轻过?” 皇帝刮了刮她的鼻尖,指尖的触感柔软得让人心颤,“不过自那以后,朕就再没敢胡闹过。先帝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龙椅看着风光,底下的尖刺可不少。”
暖阁里的安神香渐渐淡了,只剩下两人的低语声。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将两道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画。苏凝忽然觉得,这坤宁宫的夜,因这寻常的絮语而格外安稳 —— 原来褪去龙袍凤冠,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分享过往的普通人。
“时候不早了,睡吧。” 皇帝扶起她的肩,目光落在帐顶绣着的鸾凤和鸣图上,“明日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提到太后,苏凝的神色微顿:“臣妾准备了些滋补的药材,明日一起送去?”
“你有心了。” 皇帝点头,“她终究是朕的母亲,纵有过错,面上的礼数不能少。”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不必怕她,有朕在。”
苏凝 “嗯” 了一声,看着他在旁边的软榻上躺下。白日里繁琐的仪式、百官的朝贺、百姓的欢呼都已远去,此刻耳边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 “夫妻之间,不必有那么多规矩,能说上几句贴心话,就是福分”。那时她不懂,如今躺在这庄严肃穆的坤宁宫里,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才明白这份福分有多难得。
月光透过窗棂,在帐上投下细碎的花影。苏凝望着帐顶的鸾凤,忽然觉得这册封大典的喧嚣都只是序幕,真正的故事,才在这夜话家常的温情里,缓缓展开。往后的日子或许有风雨,或许有波折,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能在深夜里说几句心里话,就什么都不怕了。
远处的更夫敲过四更,声音在寂静的宫城里荡开,又慢慢沉下去。坤宁宫的灯灭了,只剩下月光在院里流淌,像一层温柔的纱,裹着这对卸下防备的男女,和他们刚刚开始的,属于彼此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