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穿着银色龟壳的杂碎,他们从不将我们视为人类!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会说话的牲畜,是他们那所谓的‘帝国荣光’之下,可以被随意践踏的尘埃!
“他们的铁船偶尔会从天上划过,每一次降落,带来的都不是贸易,而是傲慢的施舍与冰冷的命令!他们拒绝与‘没有头衔’的人说话,仿佛我们的语言会玷污他们那高贵的耳朵!
“他们抢走我们的圣物,只因为那东西‘看起来’符合他们那可笑的审美!他们屠杀我们的族人,理由仅仅是因为我那可怜的妹妹在哭闹时,打扰了他们那所谓的‘骑士长’的清静!”
积压了数十年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仇恨与屈辱,如同决堤的洪流,从这位部落领袖的口中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而林天鱼,只是安静地听着,如同一个最完美的倾听者,时不时地,会恰到好处地,用一个认同的眼神,一句“我理解”的低语,为这股洪流的奔涌,再添上一把微不足道的薪柴。
至此,他已然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酋长口中这个所谓的「帝国」,便是他记忆中那个名为「破碎帝国」的强大派系。
一个奉行着森严奴隶制与封建等级的星际帝国。
一个科技水平足以碾压这颗星球上绝大部分土着,却又固执地坚守着早已与时代脱节的、繁琐而又可笑的骑士准则的矛盾集合体。
他们并非这颗星球的原住民,而是来自另一个遥远世界的难民。一场足以撕裂文明的大灾难,迫使他们驾驭着舰队的残骸,流亡至此。
只不过,在这个被“光速牢笼”所囚禁的宇宙里,“星际帝国”这四个字,本身就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哀。
看上去林天鱼想要完成自己的职业进阶任务,大抵是不得不去那所谓的「破碎帝国」走一遭,毕竟哪怕这个小部族的圣物不算是唯一性的,帝国他们的圣物也不是不能摸来看看。
当那积压了数十年的、如同决堤洪流般的倾诉渐渐平息,酋长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几乎要溢出的悲恸与仇恨,强行压回了心底。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一层属于部落领袖的、坚不可摧的硬壳。
他似乎不愿再在那段屈辱的历史上多停留一秒,而是有些生硬地,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部落那引以为傲的“传承”之上。
并非那失落的圣物,而是更加鲜活的、流淌在族人血液之中的文化本身。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部落的狩猎仪式,讲述起了青年男女的成人礼,讲述起了他们对山川河流的敬畏,以及那些在篝火旁代代相传的、关于世界起源的古老神话。
林天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充满了耐心与专注的模样。他会适时地,用一个充满了好奇的眼神,一句“原来如此”的感叹,来回应酋长那充满了自豪的讲述,扮演着一个最完美的、对异域文化充满了敬意的“旅人”。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这个部族的文化实在是……太部落了。
它缺乏任何形式的、哪怕是最低级的“超验”思考。他们的神话,是对失落科技最粗浅的、充满了恐惧的误读;他们的图腾,是对异星生物最直白的、毫无艺术加工的临摹;他们的社会结构,更是完美地复刻了人类文明早期所有最经典的“模板”——多偶制,长老议会,以及一套围绕着“力量”与“生育”为核心的、原始而又粗暴的价值观。
模板化,可预测,以及……枯燥。
林·社会学通识·天鱼,甚至都不需要动用【溯源解析】,便能轻易地从酋长那颠三倒四的讲述中,反向推演出这个部族在过去数百年间,大致的发展脉络与社会变迁。
他不是看不懂,他是看得太懂了,懂到了令人乏味的程度。
是的,夏国的大一通史教育下,那些立志要用代码与公式改变世界的理工科“宅男”,也同样逃不掉《世界文明史》、《西方哲学思辨》、《古典文学赏析》这类充满了形而上思辨的冗长“折磨”。
可惜他此刻并不能粗暴地打断眼前这位正说得兴起的部落领袖,只能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心理医生,不动声色地,试图将这场早已偏离了轨道的“访谈”,重新引导回自己所需要的方向。
就在酋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与自己的第四位妻子,是如何在一场充满了“神意”的仪式上“命中注定”地相遇时,布莱恩,可算是回来了。
那一瞬间,林天鱼感觉自己那早已被蹂躏得千疮百孔的精神,终于得到了一丝宝贵的喘息。
这个部落的婚配制度……真的一言难尽。
在每年最盛大的“丰收祭”上,萨满会当众投掷一块用「獠牙兽」头骨精心打磨而成的、刻满了神秘符文的卜骨。卜骨最终指向的男女,无论他们此前是否相识、相爱,无论彼此之间是否存在着巨大的年龄或身份差距,都必须在全族人的见证之下,结为夫妻。
这已经足够离谱了。
而当这套充满了“神圣随机性”的制度,与更加古老、也更加混乱的“群婚制”残余相结合时……嗯,酋长方才那番充满了自豪的讲述,其内容若是被完整地记录下来,恐怕也只能出现在那些最为生僻、也最为冷门的社会人类学专业教材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若是放在任何一本通俗小说之中,高低都得被打上几个足以让大部分读者望而却步、充满了异样色彩的标签。
「这……这不就是‘拉郎配’的pLUS版本吗?!而且还是‘神’亲自下场给你配的!万一卜骨指到的是一对亲兄妹……呸呸呸,应该不至于。」
但这一切波涛汹涌的心理活动,都被他那堪称“影帝级”的面具,给完美地压制了下去。
“久等了。”
布莱恩的声音不卑不亢,从那张冰冷的木制假面之后传出。
他其实早在半小时前,便已收到了族人那充满了敬畏的、隔着整个山谷的远远通报。但对于一位萨满而言,与神圣之物的沟通,远比任何凡俗的事务所更加重要。他必须在完成一整套完整的冥想仪式,将自己的精神状态重新调整至最完美的平衡之后,才能归来。
这并非傲慢,这只是属于“巫”的、早已被刻入骨髓的职业操守。
当他走出山谷,从那早已等候多时的族人口中,得知那位强大的“商人”竟已在石屋内枯坐了近三个沙漏(约莫12分钟)的时间之后,才连忙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