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煤气灯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每个人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映照得如同鬼魅。墨丘利尸体上覆盖的白布,是这片空间里最刺眼的颜色,无声地宣告着死亡的降临。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舞台边缘,他那矮小精干的身躯此刻却像是整个空间的定海神针。他捻着标志性的八字胡,灰色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视着被暂时“囚禁”于此的乘客们。
“诸位,”波洛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场悲剧在我们眼前发生。为了查明真相,也为了诸位的清白,我需要了解今晚发生的一切细节。请保持镇静,配合我的询问。”
船长和大副指挥水手们维持着秩序,将骚动不安的人群稍稍安抚下来。但恐惧和猜疑如同病毒,在空气中无声传播,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与戒备。
波洛的第一个询问对象,自然是站在风暴中心的瑟维·勒·罗伊。
瑟维的脸色苍白,那双惯于施展幻术的手微微颤抖,他紧抿着嘴唇,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神中的“悲痛”与“震惊”在林启看来,总透着一丝过于用力的雕琢感。
“勒·罗伊先生,”波洛的语气平和,不带任何指责,“请详细描述一下今晚表演的流程,特别是那个……致命的装置。”
瑟维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他的话语流畅,逻辑清晰,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遍。他详细解释了“铡刀逃生”的原理,强调那个黄铜锁具的唯一性,以及黑色绒布的作用是“制造视觉转移和神秘氛围”。
“装置是我亲自检查的,和老师一起。”瑟维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合作过很多次,从未出过差错……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痛苦地捂住脸,肩膀耸动,表演得淋漓尽致。
“您是否注意到任何异常?在表演前,或者表演过程中?”波洛追问。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瑟维抬起头,眼圈泛红,“直到……直到我掀开绒布,扶老师起来……我才发现……”他说不下去了,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
波洛没有继续逼问,转而将目光投向那位协助推上铡刀装置的年轻水手。水手显然吓坏了,语无伦次,只反复说自己只是按照吩咐把东西推上来,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波洛又询问了几位坐在前排、声称看得最清楚的乘客。他们的描述大同小异,都沉浸在魔术营造的悬念中,只记得铡刀落下前的紧张和掀开绒布后的“奇迹”与随后的骇人转折,对于细节,尤其是瑟维那些微小的、可能暴露真相的动作,无人提及。
威廉·艾利斯站在人群后方,双拳紧握,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他几乎要冲上去,指着瑟维的鼻子大吼“凶手”。但他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他。没有证据。他看到的那个瞬间太快了,快到他甚至无法向别人准确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一个模糊的“金属闪光”?一个“不自然的弹射”?在其他人看来,这很可能只是魔术效果的一部分,或者干脆就是他紧张之下的错觉。指证失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他的目光与林启短暂相遇。林启看出了威廉眼中的挣扎和怒火,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林启同样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伊莱的猫头鹰比利的异常反应,以及伊莱本人那凝重的神色,都指向了超乎寻常的恶意。
波洛的询问在继续。他走到了冒险家库特·弗兰克面前。
“弗兰克先生,据我观察,您对舞台结构颇有兴趣。您是否注意到什么特别之处?”
库特推了推他的“空气眼镜”,显得有些兴奋多于恐惧,仿佛眼前的谋杀案是一个难得的观察样本。“是的,波洛先生!这个临时舞台的搭建很有意思,地板有几处轻微的不平,可能会影响大型道具的稳定性。另外,那盏煤气灯的悬挂角度,如果计算得当,可以在特定时刻制造视觉盲区……”他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却并未触及核心。
波洛耐心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库特的思路。最终,库特提供了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哦,对了,在表演开始前大概半小时,我看到那位老绅士——就是死者墨丘利先生——和船上的大副在后台入口附近交谈了几句。声音很低,听不清内容,但感觉……不像是愉快的闲聊。”
大副?波洛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他看向站在船长身边、脸色同样不太自然的大副。
“谢谢你,弗兰克先生,您的观察非常敏锐。”波洛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条信息。
询问暂时告一段落。波洛宣布,在初步调查结束前,所有人不得离开餐厅,但可以在水手的监视下有限活动。他需要时间整理线索,也需要给凶手施加心理压力。
人群散开,各自寻找角落坐下,低声议论着,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猜忌。
林启走到伊莱·克拉克身边,低声问道:“你感觉到了什么?”
伊莱的脸色依旧苍白,他轻轻抚摸着站在他臂弯里、依旧有些焦躁的比利。“很混乱……强烈的恶意,带着……幻术的气息,缠绕在勒·罗伊先生周围。”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抵御某种精神冲击,“但更深处,还有一种……更古老、更黑暗的东西在躁动,就在这艘船的下面。比利很不安,刚才的死亡,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那片黑暗的池塘,激起了涟漪。”
林启心中一沉。伊莱的感知印证了他的猜测——瑟维的谋杀,很可能与“圣物”的异常有关,或者,至少被其影响或掩盖。
另一边,威廉·艾利斯终于按捺不住,他趁着无人注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个已经被水手看守起来的、作为凶器的铡刀装置。他假装好奇地打量着,目光却锐利地搜索着任何可能的机关痕迹。
铡刀的木制底座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威廉凭借着运动员的动态视力和对机械结构的本能理解,仔细审视着。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底座侧面,一个不起眼的、与周围雕花几乎融为一体的蔷薇花饰上。那朵“蔷薇”的一个花瓣,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材质也略有不同,像是……经常被触摸?
他记得清清楚楚,瑟维在倒数时,左手垂下的位置,似乎正好是这里!
他的心猛地一跳。强忍着立刻去按压的冲动,他记下了这个位置,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他需要机会,一个能仔细检查这个装置而不被怀疑的机会。
与此同时,波洛将船长和大副请到了一边。
“大副先生,”波洛看着大副有些闪烁的眼睛,“据一位乘客反映,您在表演前与死者墨丘利先生有过交谈?”
大副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勉强笑道:“是的,波洛先生。墨丘利先生向我询问了一下靠港补给的时间,只是普通的闲聊。”
“哦?仅仅是询问靠港时间吗?”波洛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那样一个嘈杂的准备阶段,特意到后台入口附近交谈?”
大副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个……他还问了一下船上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货物或者客人。您知道,有些艺术家总是有些古怪的好奇心。”
“特别的货物或客人……”波洛重复着,目光深邃。他想起了林启和伊莱提到的“圣物”,以及威廉·艾利斯寻找的被拐卖矿工。这条船上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初步的问话和观察,让波洛心中已有了初步的判断。这绝非简单的意外。凶手利用了魔术的障眼法和观众的心理,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谋杀。动机?很可能是积怨。手法?必然涉及那个铡刀装置的秘密改造。而同伙或知情者?大副的异常反应,以及可能与死者有关的“特别货物”线索,都指向了更复杂的背景。
他看了一眼被众人或明或暗目光包围的瑟维·勒·罗伊,又看了一眼独自站在窗边、面色阴沉望着浓雾的威廉·艾利斯,最后目光扫过冷静观察的佣兵奈布和仍在研究地板的冒险家库特。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个人都似乎隐藏着秘密。
“船长先生,”波洛对船长低声说,“我需要一个安静的房间,以及所有与今晚表演相关的人员名单和他们的舱室号。另外,那个魔术装置,请务必严加看管,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真相,如同被层层包裹的洋葱,需要他一层一层,耐心地剥开。而在这艘被迷雾和死亡笼罩的孤船上,时间,似乎也变得格外紧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