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赵德昭的轿辇已停在济世庐门前。
老尚书掀帘的手顿了顿——朱漆大门上挂着新换的木牌,“平民医塾”四个大字被晨露浸得发亮,檐下还悬着串药葫芦,风一吹便叮咚作响。
“苏姑娘。”他跨过门槛时,靴底沾了片带露的蓝花瓣。
正厅里,苏锦言正低头整理医案,案角压着张稚拙的画——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药锄站在药田里,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苏姨教我认紫苏”。
“赵大人可是为册封的事来?”她抬头,眸中映着窗外的竹影。
前日皇帝下旨欲封她为“国医监正”,她推了。
赵德昭捻着花白胡须坐下,茶盏里浮着片薄荷叶,“老臣不明白。这职位能让你名正言顺管着天下医官,若无名号,那些世家出身的大夫……”
“会不服?”苏锦言指尖轻点案几,“上个月楚州的孙大夫,用我教的‘透疹十三针’救了百个痘症患儿。他从前是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可现在,楚州百姓见了他比见州官还亲。”她起身走向窗边,晨雾里,平民医塾的竹篱笆外挤着七八个孩童,正踮脚往院里张望,“您看那些孩子,他们能叫出每个教习的名字,却不知道什么是‘尊卑’。名号是锁,信念才是根。”
赵德昭望着那些红扑扑的小脸,忽然想起前日在吏部看到的呈文——各州府上报的医者名录里,有渔妇、樵夫、老卒,甚至还有个会扎针的小乞儿。
他喉头一哽,起身郑重作揖:“是老夫着相了。”
三日后的考核日,天公却不作美。
卯时刚过,乌云便像被墨汁浸透的棉絮,压得济世庐的青瓦都低了三分。
数千民众挤在街面,蓝布衫、蓝头巾、蓝布包,连糖葫芦都插着蓝纸花——那是苏锦言教平民医者佩戴的标识,取“青出于蓝”之意。
“要变天了!”茶肆老板举着油布跑出来,话音未落,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划破天际,精准劈在济世庐屋檐下的铜铃上。
众人惊呼后退,那铜铃却未碎裂,反而震颤起来,嗡鸣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无数银针在共鸣。
“是‘万灵唤心音!’”人群中挤进来个青衫青年,正是“千医令”首使杜仲。
他攥着怀里的《青囊残卷》,指尖发颤,“残卷里写过,当天下医者的医心真正相通时,天地会应和出这种共鸣!”
考核场瞬间静了。
三千六百个考生站在雨里,胸前蓝花被雨水洗得更艳。
第一个入场的是个盲眼少年,他摸索着走到案前,指尖在模拟穴位的陶人上轻点,银针入肉的“噗”声比雨丝还轻。
“中脘、关元、气海……”他报穴的声音清亮,“这是寒症,需先温脾阳。”
全场寂静。
直到他退下,第二个考生突然摘下胸前蓝花,用力抛向空中:“苏锦言!”
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声浪瞬间炸开。
“苏锦言!”“苏锦言!”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三千六百个声音叠在一起,震得屋檐雨珠都凝成了雾。
蓝花纷纷飘向空中,像一片蓝色的云,撞破了压城的乌云。
街面上的百姓疯了似的跟着喊。
茶肆老掌柜拍着桌案站起来,茶碗摔碎了也不管;巷口卖糖葫芦的阿婆抹了把眼角,把糖葫芦往小孙子手里一塞:“喊!你苏姨救过你娘的命!”;连宫墙内,丽妃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帕子上歪歪扭扭的“苏”字被泪水晕开——那是她昨夜偷偷绣的。
济世庐二楼,苏锦言站在窗前。
小蝉扶着她的胳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小姐,他们都在喊您……”她没说话,指尖抵着窗棂,指节发白。
楼下的呼声像潮水,一遍又一遍漫过她的耳际——前世她被骂“贱庶”时,也有这样的声浪;后来被泼脏水时,也有这样的声浪。
可现在,这些声音里没有怨恨,没有唾弃,只有滚烫的、鲜活的、带着药香的温度。
“要出去应一声么?”秦九站在她身后,玄甲上的雨水顺着甲片滴在青砖上。
他跟着她从苏府走到现在,还是头回见她被这么多人念着名字。
苏锦言摇头。
她转身看向案头的《青囊残卷》,封皮上还留着母亲当年的墨痕。
指尖抚过最后一页空白处,那里该写的,不是“国医监正”,不是“苏府庶女”,而是——
“他们喊的不是我。”她轻声说,“是心里的医道。”
此时的皇宫,皇帝正站在承明殿的汉白玉阶上。
殿外的呼声响了半个时辰,连檐角的铜鹤都惊得扑棱棱乱飞。
他望着殿下跪了一地的文武,突然想起昨日御花园里,几个小宫女儿躲在假山后唱童谣:“蓝花开,药根醒,姓苏的姑娘救万人命……”
“传旨。”他对大太监道,“取消册封仪式。”
“陛下?”大太监惊得差点摔了拂尘。
皇帝望着远处翻涌的蓝云,笑了:“她要的不是金印紫绶,是人心。朕啊,就给她做个敲边鼓的。”
而此刻京畿关隘外,玄甲军的铁蹄正碾碎最后一段泥路。
萧无衍勒住战马,望着城楼上飘来的蓝巾,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笑。
帅旗被风卷起,“迎后”两个大字猎猎作响。
“将军,城门开了!”亲卫策马奔来。
他拍了拍马颈,玄铁枪尖挑起一缕蓝花香气:“不急。让他们先喊够。”
夜更深时,济世庐的灯火渐次熄灭。
后院静室里,烛火却摇曳了整夜。
苏锦言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蓝花在风里轻摆。
花瓣上沾的雨珠,像极了母亲当年教她认药时,落在药叶上的晨露。
风卷着未散的呼声飘进来,模糊成一片温暖的嗡鸣。
她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蓝花瓣,放在心口。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