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山的硝烟尚未散尽,无终城头已遍插唐字大旗。
胜利的喧嚣沉淀为肃穆的清扫与整饬。尸体被收敛,血迹被冲刷,焦糊的气息混杂着初春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
李世民并未急于挥师东进,辽东的高句丽主力如阴云悬顶,此去必是尸山血海。他需要这支刚刚经历血火淬炼的军队,在无终这块新夺之地,汲取最后一丝元气,也让自己那颗被连番杀伐磨砺得近乎冰冷的心,寻得片刻喘息。
这日午后,李世民摒退左右,只带了两名贴身亲卫,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行至无终城北郊。远离了城池的喧嚣与战后重建的嘈杂,旷野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残雪未消,点缀在枯黄的草甸上,远处一条尚未解冻的小河,如同银带蜿蜒。寒风依旧料峭,吹动他玄色大氅的下摆。
行不过数里,前方地势微隆,一片苍郁的松柏林映入眼帘。林间隐见飞檐斗拱,青砖灰瓦,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沉静。
一座古刹静静矗立,山门略显陈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楣上一块乌木匾额,刻着三个古朴的大字——净觉寺。
“净觉……”李世民勒住马缰,望着那寺名,口中喃喃。连日征伐的血腥、权谋的算计、将士的哀嚎、百姓的哭诉,如同浑浊的泥沙淤积在心湖。
此刻,这“净觉”二字,如同一道清冽的山泉,无声无息地流入心田,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并非笃信神佛之人,但此刻,这远离烽烟的宁静之地,却莫名地吸引着他。
“陛下,此寺……”一名亲卫欲言又止。
“无妨。”李世民翻身下马,“朕随意走走。尔等在此等候。”他将马缰递给亲卫,独自一人,踏着寺前清扫过却仍覆着薄霜的青石板路,缓步走向那寂静的山门。
寺内果然清幽。
古松参天,枝干虬劲,遮蔽了午后微薄的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和松针的清香,将城中的血腥焦糊彻底隔绝。殿宇并不宏伟,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庄严。
大雄宝殿内,一尊释迦牟尼佛跌膝而坐,金漆虽有些剥落,但法相依旧慈悲庄严,低垂的眼睑仿佛悲悯地注视着尘世的一切纷争。殿内空无一人,唯有长明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李世民立于佛前,并未跪拜。他只是静静地仰视着那悲悯的佛容。玄影撞向冰墙的轰然巨响、独乐寺观音阁冲天烈焰中百姓的哭喊、大城山谷底高句丽骑兵绝望的悲鸣、攻城士卒在滚木礌石下化作肉泥的惨状……无数血腥惨烈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碰撞。
帝王之尊,手握生杀大权,一念可决千万人生死。这滔天权柄带来的,是开疆拓土的伟业,亦是尸山血海的罪业。一股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心头。
“将军……可是心有所惑?”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李世民缓缓转身。只见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身披半旧的灰色袈裟,手持一串磨得油亮的念珠,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处。
老僧眼神澄澈,如同深潭静水,无悲无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李世民心中微凛。这老僧竟称他为“将军”?是巧合,还是……他收敛心神,并未点破身份,只微微颔首:“大师慧眼。目睹兵戈杀伐,生灵涂炭,心中……确难平静。”
老僧步履无声,走到佛前,取了三支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恭敬地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佛前缭绕。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老僧的声音如同古寺钟声,低沉悠远,“将军眉宇间杀伐之气凝而不散,然眼底深处,却藏有悲悯与倦意。此乃良知未泯,亦是……心负千钧。”
李世民默然。
这老僧寥寥数语,竟直指他内心最深处不愿示人的彷徨。
“大师所言极是。然强虏犯境,屠戮百姓,掠我疆土,此等凶顽,不伐不足以护国安民!纵造杀业,世民……亦无悔!”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护国安民,大义也。然将军可知,”老僧的目光转向殿外庭院,那里有一株枝干奇古、叶片稀疏却隐隐透着灵光的菩提树,“刀兵之劫,伤敌亦自伤。杀伐戾气,如同附骨之疽,侵染神魂,遮蔽灵台。久之,则视人命如草芥,失却本心清明,堕入修罗道而不自知。”
李世民顺着老僧的目光望向那株菩提树。
冬日的菩提叶早已落尽,但虬劲的枝干在清冷的空气中伸展,仿佛蕴含着一种坚韧不拔的生命力。老僧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攻破无终时,看到己方士兵杀红了眼,对投降的高句丽伤兵也毫不留情;想起自己下令射焚独乐寺观音阁时,那一刹那近乎冷酷的决断……这些,是否就是老僧所说的“戾气侵染”?
“大师可有……净心之法?”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老僧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将军可曾听闻,二十余年前,隋末大乱,群雄逐鹿,有一少年将军,身负重伤,被仇家追杀至无终境内,奄奄一息?”
李世民浑身剧震!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开闸门!
隋大业十三年,他随父兄于晋阳起兵反隋,初战锋芒毕露,却也招致隋将宋老生的疯狂反扑。一次遭遇战中,他率轻骑断后,身陷重围,身中数箭,坐骑也被射杀。他浴血拼杀,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冲出重围,却因失血过多和箭毒发作,昏死在一片荒野之中。
醒来时,已身处一座破旧但干净的禅房内,伤口被妥善包扎,身上盖着带着阳光气息的粗布棉被。救他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哑巴老僧和一位采药归来的小沙弥。他只记得那座寺庙异常清静,寺后似乎有一株老树……难道……难道就是此地?!
“那少年将军伤势极重,箭毒已深入肺腑,寻常药石难救。”老僧的声音将李世民从回忆中拉回,他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幸得寺中一位无名哑僧,精研药理。他以寺后千年菩提古树之叶为主药,辅以无终山中独有的‘寒星草’、‘地脉藤’等奇珍,捣碎成汁,日夜为那少年将军灌服、外敷。更奇的是,哑僧每夜于菩提树下诵经,其声虽不能言,然心意至诚,竟引动菩提灵光,点点微芒融入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