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公堂自辩
翌日,巳时初刻。
御史台衙门前,石狮肃立,青砖漫地,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在空气中,令过往行人不自觉地屏息敛声,绕道而行。沈墨轩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立于阶下,抬头望了望那黑底金字的“御史台”匾额,目光沉静如水。他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整齐地装着他连夜整理的所有物证:考篮设计原图、食材采购单据、租赁账册副本,甚至还有一个拆解开来的考篮样品。
通传之后,他被一名面无表情的胥吏引着,穿过重重门廊,走向值房。廊下偶尔遇见的官员或胥吏,皆投来或审视、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这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沉默而高效,每一个细节都在强调着此地的规矩与权威。
值房内,陈砚舟已端坐案后,依旧是那副清癯严肃的模样。他身侧站着书记官,手捧纸笔,准备记录。两侧还肃立着两名按刀的衙役,气氛凝重。
“草民沈墨轩,拜见御史大人。”沈墨轩步入房中,依礼躬身,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陈砚舟并未立刻让他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身上停留了数息,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其内里的真实意图。值房内落针可闻,只有书记官研磨墨锭的细微声响。
“沈墨轩,”陈砚舟终于开口,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传你?”
沈墨轩直起身,坦然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回大人,草民猜想,或与草民所经营的‘墨轩阁’有关。”
“既已知晓,那便说说吧。”陈砚舟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更强的压迫感,“你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于科考重地,制售所谓‘奇巧’之物,行那商贾租赁之事,引得众学子趋之若鹜,心浮气躁,更惹来太学士子联名诉状,指控你玷污斯文,扰乱科场秩序!你,作何解释?”
话语如同连珠炮,带着官威与质疑,劈头盖脸而来。若是寻常商贾,此刻怕是早已腿软筋酥,汗出如浆。
沈墨轩却神色不变,他先将手中木箱轻轻放在一旁指定的矮几上,然后才拱手回道:“回大人,草民此举,初衷并非为奇巧营利,实为‘便民利举’。”
“便民利举?”陈砚舟眉头一挑,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诮,“好一个‘便民利举’!本官倒要听听,你如何个便民,又如何个利举法!”
“大人明鉴。”沈墨轩从容道,“科考乃朝廷抡才大典,关乎国运,士子前程系于一身。然号舍狭小,条件艰苦,亦是事实。草民所见,诸多学子因考篮简陋,颠簸之下墨污试卷者有之;因食物易腐,考试中途饥馑难耐者有之;因油灯昏暗,夜间难以视物、损及目力者亦有之。此等琐碎之苦,看似细微,实则分散心神,影响发挥。朝廷求贤若渴,意在选拔真才实学之士,而非考验学子忍受琐碎不便之能。”
他顿了顿,见陈砚舟虽面色依旧冷峻,但并未打断,便继续道:“草民所制考篮,内部结构清晰,所有隔断一目了然,绝无任何暗格机关,其‘防作弊’之名,正是源于此——便于巡检官查验,使学子免于反复盘查之扰,能更快安心入座。此非扰乱秩序,实为辅助维持秩序,提高查验效率。”
说着,他打开木箱,取出那个拆解开的考篮样品,双手呈上:“大人可亲自查验,所有结构,皆在明处。”
陈砚舟示意衙役将样品取过,他仔细看了看那些敞亮的隔断和简单的卡槽绑带,确实未见任何可疑之处。他沉默着,将样品放下。
沈墨轩又道:“至于特制食物,乃是选用新鲜食材,通过充分烘烤去除水分,用洁净油纸紧密包裹,以求耐存卫生,避免学子因饮食不洁而染疾,影响考试。油灯亦是选取市面已有之明亮稳定款式,稍加改良,减少烟尘,保护学子目力。此二者,皆为保障学子能以最佳状态应对考试,何来‘惑乱士心’之说?”
“巧言令色!”陈砚舟冷哼一声,“即便你所言有些许道理,那租赁之法,充满商贾算计,使科举之地沾染铜臭之气,又当何解?士子当重义轻利,岂能如此锱铢必较?”
“大人,”沈墨轩目光澄澈,“赴考学子,并非人人出身富庶。寒门子弟,筹措盘缠已属不易,若因一个考篮、一盏油灯而耗费过多,岂非不公?租赁之法,正是为这些寒门学子提供便利,使其能以极小代价,获得与富家子弟相近的考试条件。此非鼓励锱铢必较,实为体恤寒微,给更多学子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朝廷开科取士,不也正是为了打破门第之见,广纳寒门英才吗?草民此举,与朝廷求贤之本意,暗相契合。”
他这番话,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将自身的商业行为巧妙地与“朝廷求贤”、“体恤寒微”、“维持秩序”等大义名分捆绑在一起,每一句都站在了道理的制高点上。
陈砚舟一时语塞。他准备好的种种训斥,在沈墨轩这番“便民利举”的论述面前,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他确实找不到沈墨轩违反任何一条明令律法的证据,对方的所有产品都合规,甚至在某些方面,确实如他所说,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值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书记官记录的笔也停了下来,偷偷抬眼看了看面色变幻不定的陈御史。
陈砚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卷上敲击着。他承认,这个年轻人的辩才和逻辑出乎他的意料。对方没有哭诉冤枉,没有惶恐求饶,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静的理性,瓦解了他的指控。但是,那些士林清议,那些太学生的联名诉状,又岂能轻易无视?此事已然闹大,若就此轻轻放过,他监察御史的威严何在?那些清流士大夫又会如何议论?
沈墨轩静静地站着,等待最终的裁决。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的,已非他所能掌控。
良久,陈砚舟终于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沈墨轩一眼,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沈墨轩,纵然你巧舌如簧,所言似有几分歪理。然,士林清议不可不顾,科场风气不可不肃。你的所作所为,已引起非议纷争,此乃事实。”
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模糊的决断:“你且回去,紧闭店门,深刻反省。此事,本官还需斟酌。听候处置!”
没有立刻封店,没有抓人,但也没有宣布他无罪。“听候处置”四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这结果,既在沈墨轩的预料之中,又让他心中微沉。陈砚舟没有当场采纳那些激进的要求将他治罪,说明自己的辩解起了作用。但这悬而未决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和折磨。“墨轩阁”不能开业,之前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而潜在的敌人,会利用这段真空期做些什么?
“草民,遵命。”沈墨轩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躬身行礼。他收拾好带来的物证,在衙役的注视下,缓缓退出了值房。
走出御史台衙门,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官衙,知道这场风波还远未结束。
“听候处置”……陈砚舟的斟酌,会需要多久?最终的决定,又会是什么?
这短暂的平静之下,酝酿着更大的不确定性。而他的“墨轩阁”,他的生路,他复仇计划中这微小却关键的第一步,都系于这悬而未决的处置之上。
他必须尽快想出应对之策,绝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