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被烫得发白,上面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橘红色的铁块躺在上面,像条刚从岩浆里捞出来的小蛇,还在微微颤动,不断伸缩着身体,散发着炙热的温度,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王铁匠抡起那把十八斤重的铁锤,铁锤上布满了细小的坑洼,是常年敲打留下的印记。他深吸一口气,第一锤就狠狠砸在曲辕的直杆处,“铛” 的一声巨响,震得铺子里挂着的铜铃都嗡嗡作响,声音清脆,在巷子里都能听见。
“师父这力气,真是老当益壮!” 大师兄赶紧喝彩,拍着马屁,手里的风箱拉得更快了,“呼嗒呼嗒” 的,炉膛里的火苗 “腾” 地窜起半尺高,像一条火舌,舔舐着炉膛顶部。
王铁匠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淌,滴在滚烫的铁块上,“滋啦” 一声变成白雾,瞬间消散在空气中。他的锤法确实有章法,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直杆处每一锤都砸得又狠又准,落点精准,铁屑像雪花似的飞溅,落在地上、工具上,发出 “叮叮当当” 的轻响。杆身在他的锤打下,渐渐变得光滑笔直,泛着金属的光泽。
可当铁锤落到弯角处时,他的力道却忽然轻了下来,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手腕轻轻一转,铁锤像羽毛似的扫过,只在铁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连铁屑都没溅起多少,仿佛那弯角是易碎的瓷器,碰不得。
二师兄看得直皱眉,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 昨天偷偷埋木板时,他特意摸过李杰带来的模型的弯角,那里的木纹被磨得发亮,显然是反复打磨、精心处理过的。师父这轻描淡写的几锤,根本达不到锻打的效果,铁料里的杂质都没排出来,怎么可能结实?
“王师傅。” 李杰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在嘈杂的锤声中格外突出,“弯角要像揉面团一样,反复锻打,让铁料里的纤维紧密结合。” 他捡起地上的小铁锤,在手里掂量着,感受着它的重量,“您这样轻敲,铁分子根本咬不在一起,就像没揉透的面团,蒸出来是夹生的,不顶用。”
王铁匠的手顿了顿,铁锤停在半空,随即更快地抡起锤子,嘴上骂道:“懂个屁!弯角要留着韧劲,敲太狠会裂!你懂什么叫刚柔并济吗?” 可他的眼神却有些慌乱,锤法都乱了几分,落点也不如之前精准了。
李杰没再说话,只是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根细铁丝,时不时在地上画着什么。那细铁丝是他从铺子里捡的,弯了好几处。二师兄偷偷瞟了一眼,见他画的是弯角的截面图,上面用圈圈标出受力点,每个圈旁边都写着个小小的 “打” 字,一目了然。
“师父,要不…… 重敲几下?” 二师兄忍不住提醒,声音不大,带着犹豫,手里的小锤在弯角旁比划着,想示范一下。
“滚开!” 王铁匠一脚踹在二师兄腿上,力气不小,“没你的事!轮得到你来教我做事?”
二师兄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正好撞在李杰身上。李杰扶住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眼神里带着安抚。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铺子里只有单调的锤声和风箱 “呼嗒” 声。王铁匠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蚯蚓,每锤都砸得直杆处火星四溅,那直杆被打得越来越光滑,几乎能映出人影。可到了弯角处,他依旧是轻描淡写,那弯角看着坑坑洼洼的,和直杆形成鲜明对比,像个没长好的疤。
“差不多了。” 王铁匠扔下铁锤,铁锤 “哐当” 落在地上,他胸脯剧烈起伏着,像头刚跑完几里地的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流,浸湿了腰间的粗布围裙。
“还差得远。” 李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铁砧旁,指着弯角,语气认真,“您看这里,铁纤维都是松散的,就像没捆紧的柴禾,一拉就散。” 他拿起小铁锤,轻轻敲了敲弯角,发出空洞的 “咚咚” 声,声音脆生生的。“好的弯角,敲起来应该是沉闷的‘砰砰’声,那才说明铁分子抱在了一起,结实。”
王铁匠的脸像被火烧过,通红一片,连耳根都红了。他抢过小铁锤,狠狠砸在弯角上,发泄着心里的火气:“我看你是故意找茬!这铁是我的,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我只是不想看到农户们用断辕的犁。” 李杰的目光落在巷口,那里有几个早起的农户正探头探脑,脸上带着好奇和期盼,“他们攒钱买一具犁不容易,可能要省吃俭用大半年,您这样做,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这话像重锤砸在王铁匠心上,他的动作忽然停了,手里的铁锤悬在半空。三十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他爹就是因为给农户打了具劣质犁,被人堵着门骂了三天三夜,唾沫星子都快把门槛淹了。最后没办法,硬生生把铺子关了半年,在家教他打铁时反复说:“咱铁匠的手,得握着良心打,不能赚昧心钱,不然会遭报应的。”
“管不着!” 王铁匠猛地回过神,像是被刺痛了,抓起铁钳夹住犁辕,就往旁边的冷水桶里扔,动作又快又狠。
“等等!” 李杰想拦住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滋 ——” 的一声,白烟像蘑菇云似的炸开,瞬间淹没了半个铺子,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冰冷的水汽裹着浓郁的铁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忍不住咳嗽。
王铁匠站在白雾里,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原因。他知道,这么快淬火,温度降得太快,弯角处肯定会裂,就像冬天冻裂的水缸,看着完好,实则内里已经坏了。可事到如今,已经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白雾慢慢散去,像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曲辕犁躺在水桶里,漆黑的犁身泛着冷光,水珠顺着犁身往下滴,“滴答滴答” 落在桶底。王铁匠伸出粗糙的手指,想去捞,可手指刚碰到冰冷的铁,就像被蛇咬了似的缩回来 —— 那弯角处,赫然有道头发丝细的裂纹,在水光里若隐若现,像一条细小的蜈蚣。
“成了。” 他硬着头皮说,声音却有些发飘,底气不足,“下午让你带来的人取走就行。”
李杰没看那犁,只是望着王铁匠,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多谢王师傅。不过这犁还得再回火,火候不够,我让人把它带回改良坊处理吧,这样用着也放心。”
王铁匠心里咯噔一下,回火是锻造的最后一步,能让铁器更坚韧,减少裂纹。他原想省了这步,让裂纹更快暴露,好证明新犁不行,没想到李杰早就想到了,堵死了他的路。
“随你。” 他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却垮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之前的强硬。
大师兄还在傻乐,没看出其中的门道,笑着说:“师父这手艺,真是没的说,打出来的犁看着就结实,比那模型还好看!”
二师兄看着水桶里的犁,心里五味杂陈,忽然想起昨天埋在废铁堆里的木板。他悄悄退到后院,扒开废铁堆,把那块弧形木板挖出来,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了白,木板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
李杰让人把犁抬上马车时,特意看了眼那道裂纹。阳光照在上面,像条闪着寒光的小蛇,藏在暗处。他轻轻叹了口气,对赶车的小吏吩咐道:“回去告诉赵大虎,按双液淬火法重新处理,尤其是弯角处,多回三次火,一定要把裂纹处理好,不能让农户用着出问题。”
小吏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应着:“是,李大人。”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咕噜咕噜” 的响声,慢慢远去。王记铁铺的烟囱依旧冒着烟,只是那烟好像比早上淡了些,在湛蓝的天空里,慢慢散成了一缕缕细丝,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铺子里,王铁匠依旧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尊沉默的雕像。
欲知下文如何,请先关注收藏点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