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农寺的皂角作坊里,浓郁的香气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院落都笼罩其中。新一批的玫瑰香皂刚从梨木模具中脱模,淡粉色的皂体上还留着精致的缠枝纹,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得能数出脉络。蒸腾的热气混着清甜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连墙角结着的蛛网都仿佛被这香气浸润,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甜香,蛛网上的露珠折射着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像散落的碎钻。
李杰正站在工作台前,检查着刚制成的皂模弧度。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梨木模具的边缘,那里还沾着点未清理干净的皂角膏,滑腻的触感像上好的羊脂玉,带着皂角特有的清苦回甘。工作台是用整块的青石板打磨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他专注的神情,石板边缘被岁月磨出的圆角,见证了无数块香皂的诞生。
“大人,香露坊派人送东西来了。” 老张的声音打破了作坊里的宁静,他捧着个描金漆盒走进来,漆盒上的缠枝莲纹与作坊里的皂模纹样如出一辙,花瓣的卷曲弧度、叶片的脉络走向,都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显然是特意定制的。漆盒边缘的金箔有些磨损,露出底下的红漆,红得像上好的朱砂,却更显这份精致背后的低调与隐秘。
李杰心里微微一动,放下手中的活计。香露坊是武媚娘名下的产业,自上次两家合作推出胡椒香皂后,便以 “联名款” 的名义时有往来。明面上,是商讨香皂的新配方、新香型,实则是借着这层商业合作的幌子传递消息。他接过漆盒时,指尖不经意间触到盒底,那里有一处细微的凹槽,比寻常盒子要深半寸 —— 多年的科研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玄机。
“替我谢过香露坊的管事,说改日定当登门拜访,细商新皂配方。” 李杰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谈论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生意。待老张退下后,他转身快步走进内室。内室的案几上,摆着一瓶刚研制成功的薄荷精油,透明的琉璃瓶里装着淡绿色的液体,瓶身上雕刻着细密的冰裂纹,开盖的瞬间,清冽的草木香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带着穿透力极强的凉意,能瞬间驱散周遭的沉闷。
他将描金漆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漆盒与案几碰撞,发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打开盒盖的刹那,一股更浓郁的茉莉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十二块香皂,是香露坊新出的茉莉香型。奶白色的皂体上,巧妙地压着 “李”“武” 二字的合文印章,笔画交错间,透着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杰的目光在香皂上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最底下的那块香皂上。这块香皂的边缘处,能看到细微的折痕,像是被人刻意弯折过。他从案几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刀,这把刀是他用改良贞观犁时剩下的边角料打造的,刀身薄如蝉翼,刀刃锋利得能轻松划开丝绸。他用银刀沿着皂体的缝隙轻轻撬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解一件精密的仪器。
果然,里面藏着一张桑皮纸。纸页被皂角膏浸润得有些发皱,边缘微微卷曲,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今夜三更,御花园凉亭,以‘商讨新香型’为由。” 字迹娟秀却带着股利落劲儿,撇捺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正是武媚娘的手笔。他将字条凑近鼻尖,能闻到淡淡的龙涎香,那是只有宫廷贡品才有的气味,混杂着茉莉香皂的甜香,形成一种独特的馥郁,仿佛能从中嗅到权力的味道。
“终于要动手了。” 李杰低声自语,指尖捏着字条的边角,桑皮纸的纤维在指腹间沙沙作响,像时间流逝的声音。他走到靠墙的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着几件不同款式的衣裳。他翻出件月白色的襕衫,这是他特意让长安城最有名的裁缝做的,领口和袖口绣着暗纹的香草,薰衣草、薄荷、迷迭香,每一种香草都绣得栩栩如生,既符合文人幕僚的身份,又不会显得过于张扬。布料是江南产的细棉布,经过七次浆洗,挺括而不僵硬,穿在身上轻便透气,走起路来几乎听不到声响。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襟,铜镜是西域传来的黄铜镜,打磨得光亮可鉴,镜中的人影眉目清朗,褪去了当年农科院高材生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大唐文人的沉稳与锐利。他将一枚皂角香囊系在腰间,香囊是用工坊里剩下的细麻布缝制的,里面装着晒干的皂角花,香气淡雅清幽,不会引人注意。
“老张,备车。” 李杰拿起案几上的薄荷精油,用一块素色的锦缎仔细包裹好,放进随身的锦囊里 —— 这既是接头的信物,也是暗号的一部分,“就说去香露坊商讨新配方,可能会晚点回来,让工坊的弟兄们按章程行事,不必等我。”
夜幕像块巨大的黑丝绒,缓缓覆盖了长安城。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李杰已站在御花园的角门外。守门的禁军穿着明光铠,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们认得他身上的月白色襕衫,知道这是香露坊常请来的幕僚,加上李杰出示的武媚娘令牌,令牌上刻着的 “武” 字印章清晰可辨,禁军没有多问,便侧身放他入内。
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低声细语。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吝啬地不肯洒下一丝光亮,只能隐约看到远处亭台楼阁的轮廓,飞檐翘角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线条,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剪影。脚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沾着浓重的夜露,踩上去冰凉刺骨,寒气顺着鞋底往上窜,瞬间浸透了袜子。
李杰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路过假山时,他不小心惊动了栖息在石洞里的夜鹭,几只夜鹭扑棱棱地从洞里飞出来,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吓得他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直到确认周围没有异动,才继续前行。
远处的凉亭里亮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摇曳不定,将石桌石凳的影子投在柱子上,忽大忽小,像一群舞动的鬼魅。武媚娘正坐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她穿着件湖蓝色的便服,裙摆上绣着几枝兰草,兰草的叶片舒展,花瓣微微绽放,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领口的珍珠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每一颗珍珠都圆润饱满,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她手里把玩着一块胡椒香皂,皂体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边角都磨出了细腻的弧度,显然是经常带在身边。
“李大人来得挺早。” 武媚娘抬头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新香型想好了吗?”
这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意为 “周围安全”。李杰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将锦囊放在桌上,琉璃瓶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玉珠落盘:“想加些薄荷,夏天用着清爽。”—— 这句则意为 “证据已搜集大半”。他拧开琉璃瓶的盖子,薄荷的清冽香气立刻如潮水般涌出来,驱散了周围的沉闷,与武媚娘身上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既有草木的清苦,又有龙涎的馥郁。
武媚娘的指尖在胡椒香皂上轻轻划过,皂体上的纹路被磨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出 “李武联名” 的字样:“薄荷性凉,怕是不适合宫里的老人家。”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竹林的阴影里、假山的缝隙中、远处的花丛间,确认无人后,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怕被风吹走似的:“东西都备齐了?”
“差不多了。” 李杰从锦囊里取出张折叠的纸,上面是他手绘的证据链简图,用不同颜色的炭笔标注着硫磺交易的时间地点、甲胄的流向路径和参与人员的名单,红色代表核心人物,蓝色代表关键证据,黑色则是尚未确认的线索,“就差最后一步,把东宫和禁军的直接关联坐实。”
油灯的火苗忽然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贴在凉亭的柱子上,像两个并肩作战的剪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无声地诉说着彼此的决心。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过半,夜露越来越重,石桌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桌沿缓缓滑落,打湿了图纸的边角,墨迹在潮湿的纸上微微晕开,却丝毫没有影响字迹的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