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的瞬间,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才重新灌入苏霓的耳朵。
庆功宴上,香槟杯碰撞的脆响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交织成一片虚假的繁荣,而她只觉得刺耳。
那句“被纪委的人带走了”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碎了所有表面的狂欢。
她端着酒杯,面色沉静地穿过人群,走到总制片人许文澜身边,低声说:“许姐,有点紧急情况,需要评审小组碰个头。”
许文澜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但她立刻恢复了职业的从容,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一间临时征用的小会议室里,空气压抑得如同凝固的水泥。
除了苏霓和许文澜,还有另外三位评审——一位资深媒体人、一位法学教授和一位社会评论家。
他们都是被许文澜亲自说服,才愿意为这档题材敏感的节目背书的。
“长话短说,”许文澜没有丝毫废话,她将一个U盘插入投影仪,“这是我们剪辑师根据我的要求,剪出的第一版建议稿。大家看一下。”
屏幕亮起,王志远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再次出现。
然而,随着画面的推进,苏霓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们单位有不成文的规定,领导签字就能报销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开销……”这段被剪掉了。
“……为了赶工期,好几项关键的安全检测数据,都是后来人为篡改补上的……”这段被剪掉了。
“……这座桥的设计寿命是百年,但按照他们那种偷工减料的搞法,二十年都悬……”这段被剪掉了。
足足七段最核心、最致命的证词,被摘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情绪化的控诉和无关痛痒的细节。
王志远的故事被肢解成了一个偏执老人的个人恩怨,而非一场系统性的制度悲剧。
更让苏霓感到一阵寒意的是,在片尾,一行小字被突兀地加了上去:“本片内容根据当事人回忆整理,个体记忆可能存在偏差,不代表本台立场。”
“这是什么意思?”法学教授皱起了眉,指着那行字。
“自我保护。”许文澜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原定的二期嘉宾出事了,你们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风声不对。我们不能把整个栏目,甚至整个电视台都搭进去。《破晓者》能播出,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残缺的,也得先让它见到光。”
她环视众人,目光锐利:“这个版本,保留了王志远这个人物的悲剧性,也保留了我们节目的批判精神,但剔除了所有可能被定性为‘未经核实的指控’的法律风险。我要求,终版就按这个方向提交。”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资深媒体人低头拨弄着手机,社会评论家眼神闪烁,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他们都清楚,许文澜说的是“现实”,是“生存法则”。
反对,就意味着站到一股无形但强大的力量的对立面。
苏霓握着水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知道,此刻当场翻脸,毫无意义。
许文澜掌控着播出渠道,硬碰硬的结果只会是节目被彻底枪毙。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许文澜的审视:“许姐,我明白你的顾虑。这个版本确实更安全。但叙事逻辑被切断了,观众可能会看不懂。请再给我一天时间,我亲自来改,保证在您划定的安全框架内,让故事更完整,更有说服力。”
许文澜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别的意图。
但苏霓的眼神坦然而坚定,只有作为导演的专业和执着。
“好,就一天。”许文澜最终点了头,“明天上午十点,我要看到终版。”
走出会议室,苏霓立刻拐进无人的楼梯间,狂欢的噪音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在外。
她颤抖着手拨通了陆承安的电话,电话几乎是秒接。
“是我。”她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风暴,“我们要做两版——一个给审查看,一个给历史看。”
电话那头的陆承安没有问为什么,只说了一个字:“好。”
那一夜,成了他们团队的不眠之夜。
陆承安的电脑前,代码如瀑布般飞速滚动。
他放弃了所有常规的云盘、加密链接,转而设计了一套近乎复古的“非公开传播链”。
“VhS录像带。”他在电话里对团队核心成员解释,“在这个数字痕迹无处遁形的时代,最原始的物理介质,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堡垒。无法远程删除,无法轻易追踪来源。”
他将未经删改的完整版母带,亲自转录到一盒盒VhS录像带上。
每一盒录像带的侧面,都用油性笔写上独一无二的编号。
他翻出过去做独立记者时积累的人脉,联系上了曾宪阳力荐的三家独立书店。
其中一家,名叫“字里行间”,开在大学城最不起眼的角落。
老板娘阿珍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二十年来,她的书店一直是地下诗刊和独立电影的流转地。
陆承安深夜到访,将一个沉重的纸箱放在柜台上。
“珍姐,这是我们节目的完整版。”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绝,“这不只是节目,是证据保全。”
阿珍打开箱子,看着那二十盒录像带,沉默了许久。
她拿起一盒,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塑料外壳,然后抬起头,看着陆承安熬得通红的眼睛,缓缓说:“放我柜台最底下,标签我来写,就叫‘纪录片研究资料’。”
与此同时,苏霓在剪辑室里与时间赛跑。
她没有和许文澜的版本硬碰硬,而是在其基础上进行了一次精妙绝伦的“重构”。
她没有恢复那些直接的指控,而是将王志远拿出的那些泛黄的、标满了他修改意见的原始设计图纸的镜头,与官方发布的、光鲜亮丽的竣工报告并置。
她将被删掉的“他们造假”,替换成了王志远对着镜头的一段独白:“从那天起,我开始怀疑,我亲手画下的每一个数据,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她保留了许文澜版本中所有的“安全”处理,但最后,她加入了一个长达十五秒的手部特写——那是王志远苍老、颤抖的手,指尖划过一张被篡改过的安全检测报告。
镜头语言在此刻胜过了千言万语。
第二天上午的审片会上,许文澜逐帧看着苏霓提交的版本。
当看到那个手部特写时,她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没说谁错了,”苏霓在她开口前说道,“我们只是让观众看见,一个对自己的事业和作品充满信仰的人,是如何一步步从相信,走向怀疑,最终醒悟的。所有的结论,都由观众自己去下。”
许文...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那双颤抖的手上,落在那根手指划过的、伪造的笔迹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可以播。”
首播被安排在了周二凌晨一点半,一个几乎被所有广告商抛弃的垃圾时段。
没有预告,没有宣传,仿佛要让它悄无声息地播完,然后被遗忘。
然而,当晚,陆承安搭建的“守夜人”数据后台显示,有三千七百个被认证的会员小组准时守在屏幕前。
当节目上线,弹幕瞬间炸开。
“卧槽!他拿出图纸了!那些修改痕迹是真的!”
“这段手抖得我心都碎了,一个老工程师最后的尊严……”
“我听懂了,虽然没明说,但我全听懂了!”
播出后三小时,凌晨四点半,大学城“字里行间”书店那扇老旧的木门被轻轻敲响。
阿珍拉开门,门外站着三个睡眼惺忪但眼神发亮的学生。
为首的男生亮出了自己的会员卡:“珍姐,我们想借一份‘研究资料’。”
阿珍从柜台最底下摸出一盒编号为“007”的录像带,递给他们,低声叮嘱:“天亮之前看完,请务必还回来,下一个人等着。”
风暴的第二波攻势,由赵小芸带队展开。
她将那些被剪掉的、王志远最尖锐的幕后采访片段,剪辑成了数个90秒的“声音碎片”,没有画面,只有王志远沙哑而坚定的声音。
这些音频通过微信公众号,被精准地定向推送给每一个经过身份认证的会员。
陆承安为每一份推送都增设了隐形的水印追踪系统,视频中嵌入了观看者的Id码。
“这不是为了防泄密,”他对团队说,“恰恰相反,是为了留痕迹。我们要知道,火种是从哪里开始燎原的。”
当第四百二十一份内嵌Id的视频,被一位在某大型国企工作的会员转发到内部工作群后,截图和视频片段开始在各大职工论坛上疯狂传播。
三天后,市纪委的大门口,一个值班人员收到了一个厚实的匿名信袋。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盒VhS录像带,和一沓从原始图纸上复印下来的资料。
邮戳显示,它来自一个偏远的郊区邮局。
同一时间,一所重点大学的社会学课堂上,头发花白的吴教授将一台老式录像机连接到投影仪上。
“同学们,今天我们不上课本内容,”他缓缓说道,“我们来观看一份特殊的‘田野调查’资料,并以此为案例,讨论一个课题——在高度管控的传播环境下,真相的传播与消亡机制。”
消息如野火般在高校间传开,十余所大学的学生社团自发组织起“破晓巡映会”,一盒盒拷贝出来的录像带,在不同的校园里,点亮了一间间教室的屏幕。
而在电视台顶楼的办公室里,许文澜正翻阅着下属紧急整理的舆情简报。
当她看到一个词条时,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微博热搜第五:他在画图。
话题阅读量,一亿三千万。
配图正是电视播出版里,王志远那根苍老的指尖,划过伪造报表的一帧画面。
“砰!”她将文件重重摔在桌上,眼中满是无法遏制的怒火与一丝恐惧。
“查!给我查!到底是谁把带子放出去的!”
办公室外,她的助理小周,正不动声色地将一个U盘插入她的电脑,悄悄备份了一封她刚刚存为草稿的邮件,邮件的标题是:“关于《破晓者》引发的舆情风险及定性为非法传播的紧急预案”。
课堂上,吴教授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点燃的年轻脸庞,看着他们在激辩中迸发出的公民意识与智识火花,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当真相被压制到极限时,它会以何等坚韧的姿态,从最意想不到的缝隙中,野蛮生长。
他扶了扶眼镜,拿起笔,心中一个前所未有的研究课题,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