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任御花园花房的命令,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悦所处的底层小圈子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羡慕、嫉妒、猜测……各种目光如影随形。但清悦顾不上去解读这些,她正忙着进行“新岗位”的入职前准备。
“御花园可不比辛者库或者盆景院,”顾问嬷嬷在让她去报到前,难得地多叮嘱了几句,“那里往来皆是贵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记住三点:低头做事,非礼勿视,非召勿答。”
清悦将这话牢牢刻在心里,并自动翻译成职场守则:在新部门要低调,不乱看领导八卦,不主动搭讪客户。
跟着引路的太监走进御花园,即使清悦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微微震撼。时值初夏,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这哪里是“花房”,简直是五星级园林景观项目现场!比起辛者库的压抑和盆景院的单调,这里简直是天堂……也是更高级的战场。
花房的管事是一位姓李的太监,面皮白净,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里透着精明。他显然已经得到了顾问嬷嬷的招呼,对清悦还算客气,但审视的意味十足。
“既然是顾问嬷嬷举荐来的,想必是个伶俐的。”李公公端着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咱们御花园的差事,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伺候花草;说难也难,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入了哪位贵人的眼,半点马虎不得。规矩,想必顾问嬷嬷都跟你讲过了?”
“回李公公,嬷嬷已经教诲过了,奴婢一定谨记于心,用心当差。”清悦态度恭谨。
“嗯。”李公公点点头,指派了一个叫冬梅的资深宫女带她,“冬梅,你带带乌雅氏,先把咱们花房的规矩和日常活计跟她说道说道,从浇水和清理残花开始。”
冬梅约莫二十出头,容貌寻常,但神色沉稳,看起来是个踏实寡言的。她对着李公公福了一礼,便带着清悦出来了。
“乌雅妹妹,随我来吧。”冬梅的声音平平,没什么情绪。她先带着清悦熟悉花房的环境——存放工具的库房、调配花肥的区域、以及各自负责的花圃范围。然后开始讲解具体工作:不同花木的浇水时辰、水量、喜阴喜阳的特性,如何识别病虫害,以及最重要的——何时该退避,以免冲撞了来游园的贵人。
清悦听得比高考前复习还认真,她知道,在这里,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她甚至在心里默默画起了御花园的“贵人出没热点区域地图”和“紧急避险路线图”。
接下来的几天,清悦完美践行了“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原则。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冬梅一丝不苟地学习、干活。她发现冬梅虽然话不多,但经验丰富,对各种花木的习性了如指掌,而且做事极其细致。清悦便拿出当年带实习生的耐心和谦逊,一边学,一边有意无意地帮冬梅分担些辛苦活,偶尔还会用现代方式表达关心:“姐姐,歇会儿吧,这日头有点毒,当心中了暑气。”
人心都是肉长的,冬梅见清悦勤快懂事,不像有些新来的眼高手低,对她的态度也渐渐从公事公办的冷淡,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偶尔还会在细节上提点她两句:“今日贵妃娘娘可能会来赏牡丹,那边区域要格外留心。” 这相当于分享了宝贵的“客户行程预测”,让清悦能提前做好“风控”。
清悦很快适应了花房的工作节奏。她手脚麻利,学得快,而且似乎对花草有种天然的亲和力,经她手照料的花木,都显得格外精神些。连李公公暗中观察了几日后,也微微点头,觉得顾问嬷嬷确实送来了个得用的人。
然而,清悦的“现代灵魂”总是不甘于完全循规蹈矩。在确保不违反核心规矩的前提下,她开始尝试一些小小的“流程优化”。比如,她会将不同花木的养护要点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简单记录在个小本子上,避免遗忘;再比如,她发现修剪下来的健康花枝直接扔掉可惜,便请示过冬梅后,挑一些品相好的,搭配成小巧的瓶花,点缀在花房休息的耳房里,让人心情愉悦。
这些细微的改变,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却潜移默化地改善着她的小环境。冬梅似乎也挺喜欢那偶尔出现的一抹亮色,并未阻止。
这天下午,清悦正在一片月季花圃旁仔细地清除杂草,远远看见顾问嬷嬷陪着一位气质雍容、衣着华美的宫装妇人沿着小径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清悦立刻想起冬梅早上的提醒——这位怕是哪位高位妃嫔。
她连忙低下头,退到路边,躬身肃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里默念:“我是背景板,我是小透明……”
一行人渐渐走近,能听到那位妃嫔正笑着对顾问嬷嬷说:“……还是嬷嬷会调理人,这园子里的花木,瞧着就比往年精神。”
顾问嬷嬷谦逊地回应:“娘娘谬赞了,是老奴的本分。”
就在她们即将从清悦面前走过时,忽然,那位妃嫔“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了清悦刚打理过的那片月季上。这几株月季花开得正好,但之前因为施肥稍有不均,长势略有参差。清悦刚才除草时,顺手将开得过于密集的几朵稍微疏离了一下,并调整了枝条的朝向,让整个花丛看起来更加疏密有致,层次分明。
“这花修剪得倒有些意思,”妃嫔颇有兴致地走近两步,“瞧着比别处更显玲珑可爱些。是谁打理的?”
清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李公公连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宜妃娘娘的话,是花房新来的宫女乌雅氏。”
宜妃!清悦想起来了,这就是之前那盆“十八学士”茶花的主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宜妃的目光转向了路边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的清悦:“抬起头来。”
清悦只能依言抬头,但视线恭敬地垂落在地面上。
“嗯,模样倒还齐整。”宜妃打量了她两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花是你修的?跟谁学的法子?本宫瞧着,倒不像宫里惯常的规矩。”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承认自己瞎琢磨的,可能被视为“自作聪明”;推说是跟别人学的,又可能牵连他人。
清悦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恭敬的语气回答:“回娘娘话,奴婢愚钝,只是见这花丛长得热闹,想着让每朵花都能多见些阳光雨露,或许能开得更久些,便擅自调整了一下。奴婢不懂规矩,请娘娘恕罪。” 她巧妙地将行为动机归结于“让花开得更好”,而非炫耀技艺,同时主动请罪,姿态放得极低。
顾问嬷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
宜妃听了,倒是笑了:“哦?你倒是个惜花的。起来吧,本宫又没怪你。”她转而对着顾问嬷嬷说,“嬷嬷,您瞧,这丫头还有点灵性。”
顾问嬷嬷微微欠身:“娘娘慧眼。不过是些小聪明,当不得真。”
宜妃似乎心情不错,也没再多问,又赏玩了片刻,便带着人离开了。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清悦才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瞬间,她仿佛经历了一场微型答辩。
李公公走过来,语气复杂地看了清悦一眼:“你倒是好运气,入了宜妃娘娘的眼。不过,以后更要谨慎些,贵人面前,一言一行都错不得。”
“奴婢明白,谢公公提点。”清悦连忙应道。
傍晚下值回到住处,春桃早已等得心焦,迫不及待地打听御花园的情形。清悦简略说了,隐去了遇到宜妃的细节,只说是新环境需要适应。
夜里躺在铺上,清悦却久久无法入睡。白天的一幕在她脑中回放。宜妃那句“有点灵性”是福是祸?顾问嬷嬷的沉默又意味着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无意间扇动了翅膀的蝴蝶,已经开始引起一些细微的变化。这些变化目前看来是积极的,但她深知宫廷生活的无常。今天能被夸一句“灵性”,明天可能就会因为同样的“灵性”惹来祸端。
“必须尽快建立起自己的‘信息雷达’和‘安全边界’。” 清悦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默规划。冬梅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信息源,李公公需要维持好关系,顾问嬷嬷则是需要持续“汇报工作”的关键上级。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妃嫔,尤其是像宜妃这样性格鲜明的,必须更加谨慎地保持距离,绝不能因为一次偶然的注目就飘飘然。
同时,她也确认了一件事:自己对于园艺的些许现代理解和审美,在这个时代似乎确实有点“差异化优势”。这或许可以成为她安身立命的一个小小技能点,但绝不能滥用。
前路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既能看到些许微光,又隐藏着未知的险阻。清悦翻了个身,握紧了拳头。
在彻底熟悉这个“御花园项目部”的生存法则之前,她必须像照料那些最娇嫩的花卉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这棵刚刚移植过来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