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点略重,像一颗落定的子。她没抬头,只将那张刚批完的调度单轻轻推到一旁,转而唤了声:“安蓉。”
安蓉应声进来,手里还抱着几本账册。
“上月各宫炭薪申领偏差率最高的三处,可整理成册了?”清悦问。
“已按您说的,分门别类归好了。”安蓉把最上面一本递过去,“凝秀宫超支两成,延禧宫少领三日份例,还有咸福宫——他们申领的量正好,但实际用度差了一半。”
清悦翻开册子,一页页看下去,不时用朱笔圈出几个数字。看完合上,她静了片刻,又道:“把近三个月所有宫务台账调来,我要看文书流转的实耗时间。”
安蓉迟疑了一下:“这……要动六库联档,怕是得走报备流程。”
“不必报备。”清悦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枚铜牌,“拿这个去档房,就说是我查内务调度漏洞,皇上默许的。”
半个时辰后,厚厚一摞文书堆上了案头。清悦从甲字库第一卷翻起,一页页比对收发记录。到了午时,她已在纸上列出了三组数据:文书传递平均耗时四日七刻,物资申领从提出到落地执行,最快一日,最慢竟拖到九日;而其中七成延误,都卡在“待签”环节——一个管事请假,整条流程就得停摆。
她搁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眼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行字:“事务分级响应,依缓急定时限。”
第二日清晨,胤禛来请安时,看见额娘案上摊着几张新制的表格,边角还压着一张手绘的流程图。
“这是什么?”他随口问。
“让做事的人更明白该何时做何事。”清悦头也不抬,一边核对一边答,“以前什么事都一股脑儿堆着办,急的不急,缓的反倒压住,现在分个甲乙丙三级。甲等如炭薪、药供、皇子衣食,须当日办结;乙等如绣线、茶砖补给,限两日内回执;丙等日常修缮、器物添置,五日内闭环即可。”
胤禛看了看那张图,点头:“倒是清楚了。”
“清楚还不够。”清悦将图折好放进抽屉,“得让人愿意照着做。”
果然,第三日午后,尚衣局一位老掌事嬷嬷当着众人面把单子拍在桌上:“咱们伺候主子,哪有分三六九等的道理?今日给我丙级,明日是不是就不配领料了?”
没人接话。气氛僵住。
清悦没动怒,也没解释。次日一早,她召集六宫主管议事,命人抬上两块木板,上面贴着两张对比图。
第一张是上月记录:某嫔妃急用金线绣荷包为寿礼,申领七日未果,最后还是自己掏钱在外采办;第二张是试行首日的凭证——皇子书袋裂口,针线房接令后一个半时辰内补缀完毕,连同回执单一起送回永寿宫。
“我分的是缓急,不是身份。”清悦指着两张图,“你们觉得丙级被轻慢,可这‘轻’事若拖成‘重’事,谁来担责?”
众人低头不语。
她接着宣布:“从今日起,设轮值督查员,每旬由各宫抽签互查执行情况,查实延误者记入考评,连续两旬无红标件,整宫赏银半两。”
消息传开,起初还有人嘀咕“多此一举”,可不到五日,变化就出来了。
甲级事务全部按时闭环,乙级也提速近三成。更出乎意料的是,各宫开始主动报问题、提建议。针线房提议合并同类申领单,每月能省下十二道签字;茶膳房做了食材预估模板,损耗率直降一成;连最沉默的浆洗处也递了条子,说可以按天气调整晾晒排班。
清悦一一登记,采纳的记入月度考评加分项,还在各宫通报栏贴了“本月最优提案榜”。
第十日,整体事务平均处理时长缩至两日半,红标件归零。
这天傍晚,清悦正在看《分级响应日汇》,胤禛又来了。
“听说今早御前要的暖帘,半个时辰就送到了?”他坐下问道。
“甲级加急,双人监签,驿站式传递。”清悦翻过一页报表,“从前这种事至少拖一天,还得层层催。”
胤禛笑了笑:“难怪今早皇阿玛说,最近宫里办事利索了不少。”
清悦没接这话,只问:“你今日课业可完了?”
“完了。我还照你给的数据表,重新算了江南田赋推演,周延看了说我漏了一项漕运折损系数,已经补上了。”
“他看得细,是好事。”清悦点头,“你们往来光明正大,我不拦。但记住,朋友能帮一时,制度才能撑长久。”
胤禛应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
人走后,清悦继续翻报表。最后一本合上时,天已全黑。她吹熄烛火前,将三张汇总图整整齐齐放入明日待呈匣中——事务平均耗时两日半,红标件归零,建议采纳率七成三。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正要离开暖阁,外头传来脚步声。
安蓉进来,低声说:“周少爷临走时问,四阿哥明日可还会去书阁。”
清悦站在原地,没回头。
她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一下,又一下。
然后她转身拉开抽屉,取出那本《宫务时效考评草案》,在最新一页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效率之变,始于分寸。”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