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光浅灰,清悦已坐在案前。她没换外裳,只将袖口挽起一寸,伸手从待呈匣中取出那三张昨夜归整好的汇总图,指尖逐页抚过边角,确认无折痕后,轻声唤:“安蓉。”
安蓉进来,接过图纸,低声问:“这就送内务总处备案?”
“嗯。”清悦提笔蘸墨,开始批阅新送来的膳食单,“昨日数据无误,今日便照常运转。甲级事务盯紧些,茶膳房换了新人,别在火候上出岔子。”
安蓉应了,正要退下,门口小宫女探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延禧宫……昨夜就空了。今晨天未亮,人已被迁出,走的偏门,送进了冷巷。”
屋内几人动作微顿,目光不自觉地转向清悦。
她笔尖未停,只略一顿,道:“知道了。”
随即翻过一页单子,朱笔圈出一处炭薪配额,批了“核减半两”四字,语气如常,仿佛方才所闻不过是一桩寻常人事调动。
安蓉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各宫都在传,说她临走前摔了康熙赏的玉佩,哭着喊冤,连太医都惊动了两次。”
清悦放下笔,抬眼看了她一下:“她曾得宠,是因一时心意;今日失势,亦是时移世易。我若趁其落井下石,岂非与争宠之人同列?我们不做那样的事。”
话音落,暖阁里静了一瞬。
胤禛这时推门进来,听见最后一句,脚步顿了顿才走近:“额娘。”
“来了。”清悦没抬头,只将手边一份课业表推过去,“你昨日补了漕运折损系数,思路是对的。今日再加一道题——‘灾年粮储调度’,限一个时辰内拟出三策,写完交我。”
胤禛接过纸,却没立刻走:“额娘,她被打入冷宫,您真的一点都不打算……做点什么?”
“做什么?”清悦终于抬眼看他,“庆贺?查旧账?逼她再跌一跤?”
胤禛抿了抿唇:“至少,也该让那些曾附和她的人知道厉害。”
“厉害?”清悦轻轻摇头,“你当宫里的事,靠的是谁比谁更狠?她倒了,不是因为我动手,而是因为她站不住。规矩立在那里,耗材虚报、采办延误、私调物资,哪一条不是明令禁止?她犯了,自然有人查。我不必亲自踩她一脚,才算赢。”
她站起身,走到柜前取了一册《六库稽核通例》,递到胤禛手中:“你要记住,权术能得一时之利,但撑不起长久。真正能让人心服的,是事事有据,人人可查。你若将来执掌一方,靠的也不是谁倒了,而是你自己站得多稳。”
胤禛低头看着书册,手指慢慢收紧。
“可……旁人会说您不动声色,是早已胜券在握。”他声音低了些,“十三弟昨儿还问我,是不是您早就在背后布了局。”
清悦笑了下,很淡:“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风刮得再大,只要根扎得深,树就不会倒。你不必解释,也不必辩驳。做好你的事,写好你的策论,比什么都强。”
她转身坐下,又拿起一份文书:“去吧,题写完就送来。别让周延等太久,你们约好了今日切磋。”
胤禛静立片刻,终是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门合上前,安蓉轻步走近:“各宫都在打听您的反应,凝秀宫送了礼盒来,说是‘贺清宁’。”
清悦头也不抬:“原样退回。另附一张《宫规第七条》抄本——后宫不得私相庆吊。”
“是。”安蓉顿了顿,“咸福宫那边,自昨日起就没动静。尹常在的份例也按时发了,没再闹幺蛾子。”
“她聪明。”清悦翻过一页账,“知道这时候该低头。”
安蓉欲言又止:“可……有人在说,是您一手推动了这局面。说您借制度之名,行肃清之实。”
清悦搁下笔,抬眼看她:“我说过,我不争。但我守规矩,查漏洞,管宫务,这些事本来就该做。她若没贪,没违制,我查不到她头上。她若有,那就别怪制度不留情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外头细雨初歇,檐角滴水落地,一声一声。
“你看那滴水,一滴接一滴,看似无声,可久了,石头也会穿孔。我不急,也不躁。事情到了该了的时候,自然就了了。”
安蓉默默退出。
清悦回到案前,打开那本《宫务时效考评草案》,翻到最新一页。昨日写下的“效率之变,始于分寸”还在,墨迹已干。她提笔,在其下方添了一行小字:
“人事代谢,归于静默。”
写罢,合上册子,吹熄了灯。
暖阁重归昏暗,唯有案角一盏残烛,火苗微微晃了两下,终于定住。
片刻后,小宫女进来添油,见她仍坐着,轻声问:“主子还不歇?”
“再等等。”清悦道,“等胤禛把题送来。”
外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稳而未急。
门开,胤禛进来,手里拿着两张纸,神情有些犹豫。
“写完了?”清悦问。
“写完了。”他递上,“只是……第三策,我拿不准。”
清悦接过,展开细看,眉头微蹙。
胤禛站在案前,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微微发白。
清悦看完,没说话,只将纸放在一边,抽出一张空白笺,提笔写下几个字:
“仓不可虚,令不可欺,民不可负。”
写完,推到他面前:“记住这三句话。你缺的不是算数,是眼里有没有人。粮储调度,调的是米,救的是命。你若只算账,不算心,再好的策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胤禛低头看着那十二个字,喉头动了动,终是郑重点头:“儿子记住了。”
清悦这才缓了神色:“去吧,明日早课前,把这三句抄十遍。”
胤禛行礼退出。
门关上后,清悦缓缓靠向椅背,闭了闭眼。
片刻,她睁开,重新翻开草案,在“人事代谢,归于静默”之后,又添了半句:
“唯育人为不可弃。”
笔尖落下,墨迹未干。
外头雨又下了起来,敲在窗棂上,淅淅沥沥。
清悦伸手将窗缝合紧,转身取过一件外裳披上,重新坐回案前。
她翻开新的一册台账,提笔写下今日第一条记录:
“辰时三刻,甲级炭薪配送完成,无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