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上轻轻一跳,清悦指尖还停在《资治通鉴补》的扉页上。她没合书,只将左手边那叠工录残纸彻底烧尽,灰末落进铜盆时已不成形。窗外风势未歇,檐下灯笼晃了两晃,乾清宫方向的灯火依旧亮着,比寻常晚了近半个时辰。
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个暗格里的薄册——朝官联姻图谱。这本不是宫妃该有的东西,但她早年从旧档吏口中套出线索,又借胤禛查账之便逐年补全。翻到兵部尚书李家一页,她停住。昨日户部奏销军饷,原定三日内拨付前线,今日却传出“账目待核”,拖了整整一日。按例,这类争执需御前对质,可康熙至今未召言官议事。
她低声唤安蓉进来。
“调近五日各宫进出记录,尤其留意与外戚有往来的。”声音不高,也不急,“再查宫门递进的家书,若有加急条子,记下递送时辰和接人名字。”
安蓉应声退下。清悦没再翻书,而是铺开一张白纸,将尹答应、张常在、林贵人三人名字写下,圈住后批了六个字:“观其言,察其行。”
次日午初,尚仪局茶水间。
一名低阶女官端着茶盘往外走,另一人拉住她袖角,压声道:“昨儿林主位见驾,皇上问起她兄长在户部当差的事,足足说了半盏茶工夫。”
“可不是?”第三人接口,“听说永和宫那位,如今连晨省都免了,真当自己是副后了?这般揽权,能久么?”
话音未落,茶盘边上多了一双青布鞋。安蓉低头整理裙摆,像是刚蹲下系带,实则已听得一字不漏。她起身时故意碰了下茶盘,热水泼出一角,引得几人慌乱收拾。片刻后,她回永和宫复命。
清悦正在批一份针线局的用料单。听完回报,她没抬头,只问:“那说话的,平日跟谁走得近?”
“常去咸福宫送绣样,前日还替林主位传过一封家书。”
清悦搁下笔,抽出一张旧签条对比笔迹。确认无误后,提笔在名册旁画了个小圈,随即召来尚仪局掌事。
“孙姑姑来了。”她语气如常,“我觉着库房那边人手紧,你把那个姓王的女官调去北配殿管旧档吧。她心思细,正合适。”
孙姑姑一怔,知道这是明升暗降。那王姓女官虽品级低,但常在近侍间走动,如今一脚踢去冷僻处,等于是断了嘴碎之人的路。她不敢多问,应诺退下。
清悦接着召集永和宫上下宫人,在院中列队训话。
“宫规第三条,妄议朝政者,不论品级,一律重责。”她站在台阶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皇上问谁家事,是恩典;你们嚼谁家话,是祸根。从今起,每晨点卯后加读一遍宫规,我亲自抽查。”
散了队,她回西暖阁,命人取来昨日宫门登记簿。果然,林贵人名下有一封加急家书,由她兄长亲随递入,用的是户部衙门印信。按例,官员私信不得盖公印,更不该走内务府快驿。她将簿子锁进抽屉,另写一道密令交给心腹太监:“送去城南老陈头,让他盯住李尚书府门口进出的人。”
傍晚天色将暗,一名穿灰青比甲的老嬷嬷扶着小宫女进来,说是奉太后旨意探望清悦身子。
“听说您近日操劳过度,太后娘娘惦记着呢。”嬷嬷坐下便叹气,“妇道人家,管好宫闱已是不易,外头那些政事纷争,还是少沾为妙。不然……”她顿了顿,“容易惹人非议。”
清悦垂目奉茶,不动声色。这话听着是关切,实则句句带刺。太后素来中立,怎会派个嬷嬷来说这番话?况且“非议”二字说得蹊跷——若真有人议她干政,也该由正式渠道传话,哪有靠一个无品老妇口述的道理?
她笑了笑:“嬷嬷说得是。我一向只管四阿哥读书、宫里事务,外头的事,听都不听。”
“那就好。”嬷嬷接过茶,眼神却扫过案上摊开的文书,“只是眼下朝局不稳,兵户二部争饷,几位阿哥也都上了心。您这边若有什么动静,难免被人拿来作文章。”
清悦仍笑:“我连奏折都没见过,能有什么动静?倒是四阿哥,每日在书房温书,连宫宴都不参加,生怕耽误功课。”
嬷嬷又坐了片刻,见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
人一走,清悦立刻提笔写了三道指令。
第一道:改用新暗号联络城南线人,今后凡“松江细绫到货”即代表军饷延迟,“苏绣换样”即指有妃嫔私下通信。
第二道:暂停所有节庆筹备,包括中秋灯会与重阳宴,请领物料一律延后审批。
第三道:命胤禛身边侍读每日申时抄录经筵要点,交永和宫备案,不得遗漏一字。
她将三纸条分别封入漆匣,其中最紧要的一只交给安蓉:“今晚务必送出宫,走西角门暗道,亲手交到周延手上。”
安蓉点头欲走,又被叫住。
“等等。”清悦从柜底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撮褐色粉末,“这是上次沉水香的余烬,你让老陈头找药铺辨一辨,看是否混了迷神草。”
“主子怀疑……”
“我不怀疑任何人。”清悦将布包重新包好,“我只查每一条路通向哪里。”
安蓉走后,清悦坐回案前,重新翻开《资治通鉴补》。扉页上那行“稳行者不惧路远”墨迹未干,映着灯影微微发亮。她伸手抚过那八字,没再写字,而是将整本书扣在案上,压住了尚未烧尽的一角残纸。
此时胤禛仍在书房。
他正对照户部去年的屯田策与今年春播数据,发现某州上报垦田数突增三成,但粮税反降一成。他皱眉记下疑点,顺手翻出该州近三年气候记录,却发现去年旱情严重,根本不符开荒条件。
他提笔在侧批道:“虚报田亩,或涉冒领农具银。”
写完抬头,见侍读已在整理经筵笔记。他没多问,只说:“明日我要问李侍讲,边镇军屯的耗粮标准是多少。”
窗外夜色浓重,永和宫内灯影不动。清悦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支朱笔,迟迟未落。她面前是刚送来的各宫药材申领汇总,林贵人名下连续三日申领安神汤所需药材,剂量超出常规两倍。
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许久,终于提笔圈出,旁边批了一个字:“查。”
笔尖落下时,铜壶滴漏轻响一声,夜已过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