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滴漏又响了一次,清悦搁下朱笔,将林贵人那页申领单单独抽出,压在砚台底下。窗外天色仍黑,但东边已透出一点灰白,寅初到了。
她没唤人点灯,只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三张薄纸铺在案上。一张列着近五日各宫药材异常记录,一张是家书递送与印信不符的明细,第三张则记着尚仪局几名女官私下议论朝政的言语片段。她提笔在每条后头加批语,字迹工整却不拖沓,写完便卷起封进小匣,交到安蓉手里。
“你先去乾清宫外候着,赵德全一出来就递进去。就说昨夜查账发现几处不合规矩的事,主子不敢擅专,请皇上示下。”
安蓉点头要走,清悦又叫住她:“今日晨省免了,永和宫上下不必列队。你回来后,把孙姑姑、茶膳司刘掌事、针线房李嬷嬷都请来,我有话交代。”
安蓉走后,清悦换了身素净旗装,不施脂粉,只将头发梳紧。她在西暖阁来回走了两圈,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钟响,知道康熙该起身了。不到半刻,安蓉回转,说赵德全收了匣子,进去片刻就出来传话——皇上让她辰时入见。
清悦点点头,没多问。她知道这一召见不是责难,而是机会。
辰时刚至,她随赵德全进了南书房。康熙正看折子,头也没抬,只道:“你来了。”
“是。”清悦垂手立着,不抢话。
“昨夜军饷拨付又拖了一日。”康熙放下朱笔,“户部说是兵部核账不清,兵部反说户部虚报屯粮。吵得朕头疼。”
清悦静了静,才开口:“奴才斗胆说一句,这两日宫里也有些闲话,说是几位阿哥都在打听前线军需。连茶水间扫地的小丫头都知道‘银子卡住了’。”
康熙抬眼看了她一眼。
清悦继续道:“奴才已把嚼舌根的调开了,也训诫过各司宫人。只是想着,若外头争执不断,里头难免跟着乱。四阿哥这些日子专心读书,连中秋灯会筹备都没插手,就怕沾了是非。”
她说完,从袖中取出一页纸,双手呈上:“这是《资治通鉴补》里一段话,奴才抄了下来。‘妇寺预政,则国必乱;妃嫔言事,则宫必危。’奴才日日读,时时警醒自己。”
康熙接过一看,默然良久,才道:“你倒是有分寸。”
“皇上明察,”清悦低声道,“奴才只管得了永和宫这方寸之地,可宫人们耳朵灵,嘴巴快。若外面一天不定,里头就一日不安。所以斗胆请旨,能否让六局照常申领物料?前日停了审批,绣房几个老妈妈夜里睡不着,说怕是要裁人。”
康熙哼了一声:“你还惦记着她们?”
“都是伺候多年的人,”清悦轻声说,“一根线断了,整匹布都要松。奴才不怕辛苦,就怕人心散了。”
康熙终于端起茶喝了口,放下时说道:“你素来稳妥。宫中事务,你多费心。”
清悦心头一松,跪下叩首:“谢皇上信任。”
她退出南书房时,阳光已洒满丹墀。
回到永和宫,她立刻让人把孙姑姑三人请来。
“从今日起,节庆筹备恢复审批。”她坐在主位上,语气平缓,“灯会用的绸缎、花灯料子,按原单发放。另设月度考评,做得好的赏银二两,轮休也恢复两日一轮。你们回去传话,别让底下人瞎猜。”
孙姑姑迟疑道:“那……先前查出的那些事……”
“该查的还在查,”清悦打断她,“但不能因一人之错,罚了众人饭碗。宫规要守,人心也要稳。”
三人应诺退下。清悦随即起身,亲自去了东配殿库房。
几个老宫女正在清点布匹,见她进来都慌忙行礼。
“不必拘礼。”清悦拿起一匹苏绣云锦看了看,“这料子颜色鲜亮,正好做节庆衣裳。昨儿皇上还说,今年中秋要家宴团聚,不可太素。”
有个老妈妈忍不住问:“真……真不裁人了?”
“谁说要裁人?”清悦笑了下,“只要手脚干净,尽心做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离开时,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说:“我就说主子不是刻薄人……”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到午时,六局上下都知道永和宫恢复了物料审批,还设了奖赏。原先紧绷的气氛松了些。
清悦回到西暖阁,命人送了一盅参汤去南书房,附了张字条:“天寒护笔,勿忘添衣。”
傍晚,她亲自去了书房。
胤禛正伏案翻一本《边镇军屯策》,旁边摊着几张数据表。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只点了点头。
“今日经筵讲《孟子》,可有不解处?”清悦走近,站在他身后问道。
胤禛放下笔:“讲到‘民为贵,社稷次之’,李侍讲说如今屯田虚报,便是背离此道。”
“那你如何答的?”
“我说,若官吏欺上瞒下,百姓无地可耕,税赋却年年加重,便是本末倒置。”
清悦轻轻点头:“心定则理明,事无巨细,皆当如此。”
她说完,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转身便走。
胤禛没动,目光仍落在纸上。他手指慢慢移到一处数据旁,那里写着:某军镇年耗粟米八千石,供养兵员三百人。他盯着看了许久,提起朱笔,在数字边上画了个圈。
此时暮色渐浓,永和宫灯火次第亮起。清悦坐回西暖阁案前,翻开新册子,提笔写下八个字:“稳行者不惧路远”。
写完,她吹了吹墨迹,唤人备热水。明日早朝后,她还得再觐见一次康熙。
胤禛手中的朱笔迟迟未落,圈住的那个数字边缘已微微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