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中流逝。魏若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个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间,唯一的窗户终日被厚重窗帘遮蔽,只能依靠床头那盏昏黄的台灯判断昼夜。
每天会有不同的人送来食物和汤药。有时是那个沉默的中年女人,有时是一个面孔陌生的年轻小伙,他们从不与他交谈,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开,仿佛他是某种危险的传染源。门总是从外面锁着。
顾魏每隔两三天会来一次,检查他的腿伤,换药,偶尔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但都语焉不详。魏若来能感觉到,顾魏在有意地控制着信息的流入,既让他了解大致动向,又不让他接触到核心。
这种被隔离、被保护、或者说被“圈养”的状态,让魏若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空有利爪和尖牙,却无处施展。左腿的伤在缓慢愈合,但精神的囚笼却越收越紧。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投入“工作”。顾魏这次带来了一些过期的英文财经报纸和几本厚重的经济学着作。魏若来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用顾魏提供的纸笔,继续演算、分析,试图从公开的信息海洋中,捕捉到陈威廉及其背后势力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他重点追踪与香港有关的资金流动和贸易信息。顾魏提到的那笔流向香港的资金,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陈威廉在谋划什么?转移财产准备潜逃?还是在香港开辟新的渠道?
这天下午,他正对着一组复杂的进出口数据苦思冥想,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是顾魏。
顾魏今天的神色似乎比往常更凝重一些。他照例检查了魏若来的腿伤,恢复情况良好,骨裂处已经开始愈合。
“可以尝试轻微活动脚踝,但不能承重。”顾魏一边收拾医疗器械,一边说道。
魏若来点了点头,目光却紧盯着顾魏,等待着他带来的消息。
顾魏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个百乐门的服务生,找到了。”
魏若来的心猛地一提:“在哪里?”
“苏州河下游,捞上来的。”顾魏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初步鉴定是失足落水。”
失足落水?魏若来几乎要冷笑出声。在百乐门与日本职员冲突后“失足落水”?这未免太过巧合。
“他身上有什么发现?”魏若来追问。
“没有明显外伤,除了落水造成的痕迹。”顾魏顿了顿,补充道,“但他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一点非常细微的、不属于他工作环境的纤维,像是某种高级西装的料子。”
高级西装!魏若来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陈威廉,以及那个总是跟在他身边的、穿着考究西装的保镖。
“能确定吗?”
“还在比对,但这种料子进口自英国,数量稀少,上海滩穿得起的人不多。”顾魏看着他,“陈威廉,恰好有这个财力,也有这个……动机。”
动机?那个服务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以至于需要被灭口?
“还有一件事,”顾魏继续说道,“日本宪兵队昨天突击检查了汇丰银行的保险库,理由是搜查违禁品。”
魏若来瞳孔一缩。汇丰银行的保险库!bK-712!那份他始终想不起具体内容,却直觉非常重要的文件!
“结果呢?”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一无所获。”顾魏摇了摇头,“但他们重点检查了几个特定的保险箱,其中就包括bK系列。”
魏若来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日本人也在找那份文件!他们是怎么知道bK-712的?是陈威廉透露的?还是银行内部有他们的眼线?
“bK-712里面,到底是什么?”顾魏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目光锐利如刀。
魏若来迎着他的目光,艰难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非常重要,上级特别交代,比黄金更重要。”这是实话,那段记忆依旧被爆炸的阴影笼罩,模糊不清。
顾魏凝视了他几秒钟,似乎是在判断他话的真伪,最终没有再追问。
“日本人这次扑空,不会善罢甘休。”顾魏的声音低沉下来,“陈威廉现在成了关键。日本人可能会找他,我们……也需要他。”
魏若来明白“需要他”的意思。陈威廉是连接各方势力的一个活扣,抓住他,或许就能解开许多谜团。
“我们能不能……”魏若来刚开口,就被顾魏打断了。
“不能。”顾魏的语气斩钉截铁,“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陈威廉身边现在肯定布满了眼线,日本人,或许还有我们的人,都在盯着他。你现在露面,只会让局面更复杂。”
“那我就在这里干等着?”魏若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
“等着,有时候就是最好的行动。”顾魏站起身,走到门口,“养好你的伤,魏若来。你的战场,不只在外面。”
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魏若来颓然地靠在床头,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顾魏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冲动,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依然是被动的,他的行动完全依赖于顾魏的判断和安排。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猛地拿起床头的水杯,想要狠狠砸在地上,但手臂举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住了。他不能失控。顾魏说得对,他需要冷静。
他重新拿起那些写满数字和符号的草稿纸,目光落在那些与香港有关的数据上。既然暂时动不了陈威廉,那就先从别的方向入手。
香港……资金……陈威廉在那里有什么布局?他在香港有没有可以信任的、或者可以利用的关系?
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陈威廉似乎提过,他有一个远房表亲在香港的渣打银行任职……好像姓陆?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的线索,但此刻,却是他唯一能主动抓住的东西。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香港,渣打银行,陆?”这几个字,然后画了一个圈,重重地圈了起来。
他不能出去,但他可以思考,可以分析,可以在这间囚笼般的屋子里,用自己的方式,继续这场战斗。
困兽犹斗。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
“香港,渣打银行,陆?”
这几个字在纸上显得如此单薄,几乎要被周围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公式淹没。魏若来放下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记忆像是蒙着厚厚灰尘的阁楼,他知道里面有东西,却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他试图回忆陈威廉提及这位远亲时的情景。那似乎是在一次银行内部的酒会上,气氛轻松,陈威廉多喝了几杯,带着些许炫耀的语气提起这位在香港金融界“混得不错”的表亲,具体说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姓陆……名字呢?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烦躁地推开面前的草稿纸,目光落在顾魏带来的那几本厚重的经济学着作上。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关于国际货币体系演变的,作者是一个陌生的外国名字。他心不在焉地翻动着,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页插图处停住了。那是一张世界主要银行机构的分布图,其中香港的部分,清晰地标注着几家重要银行的位置,包括渣打银行。
他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他仔细看着那张图,试图从中找出什么启示,但除了冰冷的地名和机构名,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这本书的版权页上,盖着一个椭圆形的蓝色藏书章。印章的图案很别致,是一艘帆船的轮廓,下面有一行模糊的英文小字。他凑近台灯,仔细辨认。
“h.m.S. Victoria”
维多利亚号?这像是一艘船的名字。一个英国的出版社,用一艘船的名字做藏书章?虽然有些特别,但也并非不可能。
他放下这本书,又拿起另一本。这本是关于证券交易的,版权页上同样盖着那个蓝色的帆船印章。他连续翻了几本顾魏带来的书,无一例外,都有这个相同的印章。
这不对劲。
顾魏说这些书是他从医院图书馆或者旧书摊找来的。但一个医院的图书馆,或者散布在上海各个角落的旧书摊,怎么可能如此巧合,拥有的书籍都盖着同一个、看起来颇为特殊的藏书章?
这个“h.m.S. Victoria”……它真的只是一个出版社的标记吗?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h.m.S. 通常是英国皇家海军舰艇(her majesty's Ship)的缩写。维多利亚号……是一艘船?一艘……隶属于某个势力的船?而这些书,是来自那艘船?或者与那艘船代表的势力有关?
顾魏和这艘“维多利亚号”有什么关系?他通过这些书,是想向自己暗示什么吗?
魏若来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原本以为顾魏只是一个身份复杂的医生,或者某个地下组织的成员。但如果他和英国皇家海军有关……那他的背景就更加深不可测了。英国人在上海滩的局势中,同样扮演着复杂而暧昧的角色。
他再次看向纸上那行字“香港,渣打银行,陆?”。渣打银行是英资银行。香港是英国殖民地。顾魏带来的书可能指向英国势力。陈威廉的资金流向了香港……
这些分散的点之间,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但他还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
他需要更多信息。关于“h.m.S. Victoria”,关于顾魏的真实身份,关于陈威廉在香港的联系人。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和遮蔽严实的窗户。在这个被彻底隔绝的安全屋里,他如何才能获取这些信息?直接问顾魏?他肯定不会说。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书籍上。也许,答案就藏在顾魏带来的这些东西里?除了那些明显的财经信息,这些书本身,是否就是顾魏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在向他传递着某种讯息?
他重新拿起那本关于国际货币体系的着作,不再只看内容,开始仔细检查书的每一个角落——扉页、封底、页边空白、甚至装订线附近。他用手轻轻摩挲着书页,感受着纸张的质地,试图找出任何可能隐藏的标记或书写痕迹。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台灯的光晕下,魏若来的身影伏在书桌上,像一个固执的考古学家,在故纸堆中小心翼翼地挖掘着被掩埋的真相。腿上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精神上的亢奋暂时压过了身体的不适。
他不知道这些努力是否有意义,不知道“h.m.S. Victoria”是否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但他别无选择。在这困兽之斗中,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性,都值得他付出全力去探寻。
窗外,夜色渐深。上海滩的霓虹与喧嚣被厚重的墙壁和窗帘隔绝在外。安全屋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一颗不甘被困、仍在黑暗中执着寻找出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