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中又滑过去几天。魏若来的腿伤恢复得比预期要快,已经可以靠着墙缓慢行走,但左腿依旧不敢完全承重。顾魏对此似乎很满意,但并未放松警惕,安全屋的门依然紧锁。
魏若来没有再发现任何关于“h.m.S. Victoria”的新线索。那些书籍被他翻来覆去检查了无数遍,除了那个统一的蓝色帆船印章,再无其他异常。他开始怀疑,那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是自己过于敏感和多疑。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香港和渣打银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陆”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没有放弃,开始利用顾魏带来的过期报纸,试图从香港的金融新闻、社交版块、甚至讣告和婚讯中,寻找任何可能与“陆”姓、渣打银行相关联的信息。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希望渺茫的过程。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过滤着海量的、过时的信息。眼睛因为长时间阅读而布满血丝,握着报纸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天傍晚,送饭的人换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穿着邮差制服的年轻人。他依旧沉默,放下食盒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将一份卷起的、崭新的报纸放在了食盒旁边,然后才转身锁门离去。
魏若来心中一动。顾魏派人送来的报纸都是过期的,这份崭新的报纸显得格外突兀。
他立刻拿起那份报纸。是今天出版的《申报》。他快速翻阅着,目光扫过头版要闻、社会新闻、商业广告……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直到他翻到中缝的启事栏。
一则不起眼的寻人启事吸引了他的目光:
“寻表弟威廉,见报速归,姑母病重,盼见最后一面。联系人:陆先生,香港皇后大道中,渣打银行转。”
魏若来的呼吸骤然停止!
威廉!陈威廉的英文名就是william!姑母病重?他记得陈威廉确实有一位关系亲近的姑母在瑞士!而联系人——陆先生,香港皇后大道中,渣打银行转!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一则用隐语写成的联络信息!是陈威廉的姑母在找他?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一个引诱陈威廉,或者像他这样知情者现身的诱饵?
他的心狂跳起来。这则启事登在今天的中文报纸上,说明信息是近期发布的。陈威廉看到了吗?他会相信吗?他会去香港吗?
如果陈威廉真的去了香港,脱离了上海这个错综复杂的泥潭,或许……是抓住他,或者获取他口中情报的绝佳机会!
但如何确认?如何行动?
他猛地看向门口。必须立刻告诉顾魏!
他挣扎着下床,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到门边,用力拍打着门板。外面没有任何回应。送饭的人早已离开。
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左腿传来刺痛也顾不上了。这份报纸是顾魏的人特意送来的吗?是顾魏已经注意到了这则启事,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还是那个送饭的“邮差”自作主张?或者……这根本就是另一个试探?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他急于将信息传递出去,却无法确定这信息本身是否安全,也无法确定传递渠道是否可靠。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回书桌前,死死盯着那则寻人启事。他需要分析,需要判断。
启事的用语很符合家族紧急寻人的常理,联系地址也具体到了香港渣打银行的分行地址,看起来并无破绽。但正是这种“完美”,反而让他心生警惕。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这样一则指向性如此明确的启事,真的正常吗?
是陈威廉的姑母真的病重,在用这种方式尝试联系可能躲藏起来的侄子?还是陈威廉自己布下的局,想试探外界反应,或者引诱某些人前往香港?
又或者……是第三方势力——比如日本人,或者顾魏所属的势力——故意登出这则启事,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让陈威廉或者相关知情人动起来?
每一种可能性都存在。他无法仅凭一则启事就做出判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安全屋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台灯发出的微弱光芒。
他该怎么办?等顾魏下次来?那可能要两三天后,到时候可能一切都晚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报纸上。忽然,他注意到在寻人启事那一栏的右下角,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用铅笔轻轻画下的对勾符号。非常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符号……他猛地想起,在顾魏上次带来的那本关于证券交易的英文着作的某一页页脚,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随手画下的对勾!
是顾魏!这报纸,这则启事,以及这个对勾标记,都是顾魏给他的信号!顾魏已经知道了这则启事,并且通过这种方式,在询问他的看法,或者……在试探他是否能够解读出这背后的含义?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顾魏在考验他。
魏若来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那则寻人启事的旁边,用同样的铅笔,极其轻微地画下了一个问号,然后又在问号外面圈了一个圈。
他的回复很明确:我注意到了,但我无法确定其真伪,需要更多信息。
做完这一切,他将报纸重新卷好,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么下次有人来送饭时,自然会注意到这个标记,并将其带给顾魏。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顾魏的下一步指令,或者等待局势的进一步发展。
这种将自身行动完全寄托于他人判断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知道,在情报工作中,很多时候,耐心和谨慎比盲目的行动更重要。
他重新坐回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模拟着各种可能性。香港,渣打银行,陆先生,病重的姑母……这些词语像走马灯一样旋转。
无论这是一个机会还是一个陷阱,风暴的中心,似乎正在向着那个遥远的英属殖民地转移。
而他,这个被困在上海一隅的伤者,又该如何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