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晨雾中悄然靠岸。陈伯熟练地将缆绳系在码头木桩上,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个废弃的小码头,周围堆放着破损的木箱和渔网,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海水的气息。
“就从这里上岸。”陈伯压低声音,“沿着那条小路走五分钟,会看到一辆黑色汽车,车牌尾号77。那是接应你们的人。”
魏若来率先跳下船,然后转身搀扶顾魏。顾魏的肩伤在海上颠簸一夜后隐隐作痛,但他只是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多谢相送。”顾魏向陈伯致谢,将几块银元塞进老人手中。
陈伯推辞不收:“使不得,黄政委交代的任务,我老汉一定完成。”
推让间,魏若来已经背起简单的行囊,观察着周围环境。香港的清晨安静得出奇,只有远处传来的零星汽笛声。
最终顾魏还是坚持让陈伯收下了银元:“就当是修船的费用。”
告别陈伯,两人沿着狭窄的小路前行。路旁是半人高的杂草,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五分钟后,果然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边,车牌尾号77。
车窗摇下,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探出头来:“是顾医生和魏先生吗?请上车。”
车内除了司机,还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西式裙装的女士。她向两人微笑致意:“我是玛丽医院的陈美玲医生,这位是我的助手小李。奉上级指示,来接应二位。”
汽车缓缓启动,驶向市区。香港街景在车窗外流转,有轨电车叮当作响,报童奔跑叫卖,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匆匆赶路。这一切与内地的战火纷飞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另一个世界。
“二位暂时安顿在玛丽医院的医生宿舍。”陈医生解释道,“目前香港还算安全,日本人尚未进驻,但情报显示他们正在施加压力。”
顾魏望向窗外:“英国人的态度如何?”
陈医生轻轻叹气:“港督府左右为难。一方面要维持英国的中立形象,另一方面又不敢得罪日本人。所以你们的行动必须绝对保密。”
汽车驶入半山区,在一栋西式建筑前停下。这里是玛丽医院的附属宿舍,环境清幽,绿树成荫。
陈医生带他们上到二楼的一个套间:“这里原本是两位英国医生的住所,他们上月回国了。日常生活用品都已备齐,如有需要可以告诉宿舍管理员。”
房间宽敞整洁,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厨房。最难得的是有个阳台,可以俯瞰部分港岛景色。
“今天请好好休息。”陈医生递过两个信封,“这是你们的新证件。顾医生将作为我院的特聘外科医生,魏先生则在皇仁书院任教。明早我会带你们熟悉环境。”
送走陈医生,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多日来第一次身处安全舒适的环境,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
魏若来走到阳台,望着远处的维多利亚港。碧海蓝天,白帆点点,和平得近乎虚幻。
“很难想象,一水之隔的广东正在战火中燃烧。”他轻声道。
顾魏站在他身旁,脸色依然苍白:“享受这片刻的和平吧,它不会持续太久。”
午后,魏若来外出熟悉周边环境,顾魏则留在房间休息。肩伤在隐隐作痛,他打开陈医生留下的医疗箱,准备给自己换药。
敲门声轻轻响起。
“请进。”
推门而入的不是预期中的魏若来,而是一位推着护理车的护士。她约莫二十多岁,容貌清秀,嘴角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顾医生,陈医生让我来为您检查伤口。”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粤语口音。
顾魏微微蹙眉:“不必麻烦,我可以自己处理。”
“这是陈医生的吩咐。”护士已经戴上手套,准备好消毒用品,“请配合一下,顾医生。”
顾魏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护士的动作熟练轻柔,小心地拆开旧绷带。
“伤口恢复得不错,但您需要多休息。”她仔细检查着伤处,“这种枪伤很容易感染。”
顾魏警觉地抬头:“谁告诉你这是枪伤?”
护士面不改色:“陈医生交代的。她说您在内地行医时遇到了土匪。”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顾魏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在护士为他换药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她虽然动作专业,但眼神不时扫视房间,似乎在观察什么。
“好了。”护士最后贴上新的绷带,“明天同一时间我再来为您换药。”
她推着护理车离开后,顾魏立即检查了医疗箱。药品摆放的位置有细微变动,虽然不明显,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魏若来回来时,看见顾魏正站在窗前,神情凝重。
“出什么事了?”魏若来立即警觉起来。
顾魏将护士来访的事告诉他:“她可能在找什么东西。”
“文件?”魏若来压低声音。那些从内地带出的证据现在分藏在两人身上,魏若来携带微缩胶卷,顾魏保管重要文件的抄本。
顾魏摇头:“不确定。但我们必须更加小心。”
傍晚时分,陈医生再次来访,这次是邀请他们共进晚餐。餐厅位于医院附近的一家西餐馆,环境优雅,客人多是外籍医生和港英政府官员。
“这位是医院董事会的副主席,罗便臣先生。”陈医生向他们介绍一位白发苍苍的英国绅士。
罗便臣与两人握手,用流利的中文说:“欢迎来到香港。顾医生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您在《柳叶刀》上发表的那篇关于战伤感染的论文非常精彩。”
顾魏微微颔首:“您过奖了。”
晚餐在礼貌而拘谨的氛围中进行。罗便臣似乎对顾魏在内地的经历很感兴趣,不时询问医疗条件和病例情况。顾魏回答得滴水不漏,只谈医学,不涉政治。
“香港需要您这样的人才。”晚餐结束时,罗便臣意味深长地说,“希望您能考虑长期留在这里。”
回宿舍的路上,陈医生解释道:“罗便臣先生是医院的实际管理者,也是港督的医疗顾问。他能提供很好的保护。”
魏若来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回到房间后,他才开口:“那个罗便臣,他的中文太好了,不像普通的英国医生。”
顾魏点头:“他的问题很巧妙,像是在试探什么。”
“还有下午那个护士。”魏若来补充,“我回来时在楼下遇到她,她推着护理车,但车上没有任何使用过的医疗物品。”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虽然暂时安全,但已身处另一张无形的网中。
第二天,顾魏正式开始在玛丽医院工作。他被安排在外科门诊,接诊的大多是外籍人士和本地富商。魏若来则去了皇仁书院,教授数学和德语。
傍晚,魏若来回到宿舍时,顾魏已经先回来了,正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
“今天怎么样?”魏若来问。
顾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今天有个病人,枪伤,子弹从背后射入。他说是猎枪走火,但伤口特征明显是制式手枪。”
魏若来走到他身边:“你怀疑是日本人?”
“不确定。但医院里有人对这类伤患特别关注。”顾魏终于转身,“护士长特意提醒我,这类病例要直接向她报告。”
夜幕降临,香港灯火辉煌。这片看似和平的土地,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我们应该尽快把证据送出去。”魏若来说。
顾魏从内衣口袋取出一个油布包:“这些文件的副本。原件还在内地同志手中,但这些足以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通过什么渠道?”
“明天晚上,中环有一场慈善晚宴,很多外国记者都会参加。”顾魏眼神坚定,“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两人立即警觉地对视一眼。魏若来将油布包快速收起,顾魏则走到门后。
“谁?”
“客房服务,送晚餐。”
顾魏透过猫眼向外看,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年轻人推着餐车站在门外。他打开门,餐车上放着精致的西餐和一瓶红酒。
“我们没有订晚餐。”魏若来说。
年轻人礼貌地微笑:“是陈医生吩咐的,欢迎二位的特别招待。”
餐车被推进房间,年轻人布置好餐具,然后鞠躬离开。魏若来立即检查门锁,确认安全。
“看这个。”顾魏从红酒瓶下抽出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
“明日宴会危险,勿往。”
没有落款,没有标识。字条来得突然,警告也来得蹊跷。
“是敌是友?”魏若来皱眉。
顾魏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不论是谁,说明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晚餐很丰盛,但两人都食不知味。香港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诡异的色彩,远处的歌舞声隐隐传来。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比战火纷飞的内地更加令人不安。
“无论如何,明天的宴会必须去。”顾魏最终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魏若来点头:“我会和你一起。”
深夜,魏若来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顾魏倒在血泊里,周围是模糊的人影和刺耳的枪声。他坐起身,冷汗淋漓。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然后是压抑的咳嗽声。顾魏的伤显然还在折磨着他。
魏若来起身倒了一杯水,敲响了顾魏的房门。
“进来。”
顾魏靠在床头,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手中拿着那枚从内地带来的微缩胶卷,若有所思。
“又做噩梦了?”顾魏问,似乎早已习惯魏若来的夜访。
魏若来将水递给他:“梦见你受伤了。”
顾魏接过水杯,手指无意间擦过魏若来的手背。这个轻微的接触让两人都顿了一下。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顾魏轻声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
魏若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包括开一家小诊所?”
顾魏的嘴角微微上扬:“你还记得。”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魏若来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月光从窗户洒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多日来的生死与共,在这宁静的夜晚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
“等这一切结束...”顾魏开口,却又停住,摇了摇头,“先活到那时再说吧。”
魏若来注视着他:“我们会的。我保证。”
这一刻,梦中的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决心。无论前路有多少危险,他都会守护这个人,守护这份在乱世中悄然生长的感情。
窗外,香港的夜生活仍在继续,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而在这间安静的房间里,两个来自硝烟中的灵魂,在月光下许下了无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