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雨,雨点敲打着玻璃。
魏若来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照在几份电文上。他的手指划过一行行数字和代码,眉头越皱越紧。
门被推开,顾魏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他把杯子放在桌角。
“很晚了。”顾魏说。
魏若来没抬头,手指点着其中一份文件。“不对劲。”
“哪里不对?”
“粮食。还有煤炭。远期合约,交割分散,资金走向绕了七八个弯。”魏若来的声音有些干涩,“像在试探,校准准星。”
顾魏沉默地站到他身后,手指按上他的太阳穴。魏若来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
“今天医院来了个病人。”顾魏开口,声音平稳,“汇理洋行的罗伯特,坠马,骨折。”
魏若来没说话,等着下文。
“他麻醉没过,说了胡话。”顾魏的手指没停,“用德语。说什么‘上帝的财富’会顺着‘新河流’来。还提到‘凤凰’和‘灰烬’。”
魏若来猛地睁开眼,坐直身体。台灯的光照得他脸色发白。
“涅盘……”他吐出两个字。
他转向顾魏,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清悦,我算得出资本流动,算得出模型推演。但我算不尽人心贪婪。这条路往前走,水太深。如果我……”
顾魏抽出手,反手握住他的,打断他:“没有如果。”他的目光沉静坚定,“魏若来,你听着。风雨再大,家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我不懂你的金融模型。但我懂你的担子,懂你的坚持。你只管算你的天下账。你的后背,交给我。”
魏若来看着他,眼中的惊涛渐渐平息,沉淀为冷硬的光。他松开手。
“我明白了。”他声音恢复了冷静,“他不是攻击,是播种。在旧土壤里播他的新种子。”
他迅速抽过一张信笺,拿起钢笔疾书。写完后,他拉了一下桌边的铃绳。
很快,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年轻人阿文出现在门口。
“先生。”
魏若来将折好的信递过去:“立刻加密,送南京经济研究处方先生。亲手交给他。”
“是。”
“第二,”魏若来的声音压低,“动用江南所有关系。不查明面交易,查源头。近三个月,粮食、煤炭、棉纱,所有不正常的仓储变动、运输路线更改、地方小钱庄银楼的异常资金往来。再琐碎也要查。我要知道,这些‘种子’,具体撒在了哪块‘田’里!”
“明白!”阿文接过信,转身快步离开。
魏若来站起身,走到窗边。雨中的上海一片模糊。
顾魏走过来,把温热的牛奶递到他手里。
“需要我做什么?”顾魏问。
魏若来看着窗外。“留意你医院和社交圈里,关于外资洋行,关于进出口的闲话。尤其是……和‘新钱’、‘保值’有关的传言。”
“好。”顾魏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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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阿文带回消息。
“先生,查到了些零碎东西。”阿文站在书桌前,身上带着室外的潮气,“江北永安县,新起了几个‘农业合作社’。背景不清楚,但出手阔绰,用比市价高一成的价钱,向农民预订明年春麦的全部收成。付了部分现洋,部分打了白条。”
“白条?”魏若来抬眼。
“说是用一种新的‘保值券’结算,承诺收割时可按更高价格兑换银元或实物。很多农户被说动了。”
魏若来手指敲着桌面。“保值券……什么样的?”
“还没见到实物。只是口头承诺。”阿文补充,“还有,华北林州,那边传来消息,一家快倒闭的丰隆铁厂,突然得了笔神秘投资,不在本地,据说是南边汇过去的。他们现在不大炼铁,反而在大量吃进焦炭,囤积起来。”
“焦炭……”魏若来沉吟,“粮食,煤炭……基础物资。”
他看向阿文:“永安和林州,地理位置有什么关联?”
阿文显然做过功课:“都靠近水路。永安靠青浦江,林州有运河连接淮水。运输便利。”
魏若来走到墙边挂着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沿着水系脉络移动。
“通知我们的人,”他指着地图,“盯紧这几个沿江沿河码头,尤其是仓储区。有任何异常囤货,立即报告。”
“是!”
阿文离开后,魏若来陷入沉思。顾魏轻轻走进来,放下一杯新茶。
“有进展?”顾魏问。
“嗯。”魏若来揉了揉额角,“手段很底层,直接从农户和小厂入手。用高利和空头承诺撬动基础物资。如果蔓延开……”
“那个‘保值券’是关键?”顾魏敏锐地问。
“对。如果它被大规模接受,就等于在官方货币体系之外,另立了一套信用系统。后果不堪设想。”魏若来的声音带着沉重。
这时,电话铃尖锐地响起。
魏若来走过去接起。“喂?”
电话那头是阿文急促的声音:“先生!刚收到消息,我们派去永安摸底的小李……失联了。”
魏若来眼神一凛。“具体怎么回事?”
“他昨天下午传回最后一次消息,说摸到了那个合作社的一点底,可能和当地一个叫‘同益’的钱庄有关。之后便再无音信。我们的人去他落脚点和约好的联络点找过,人都没在。”
“同益钱庄……”魏若来记下这个名字,“知道了。加派人手,秘密寻找小李。注意安全,不要打草惊蛇。”
挂断电话,魏若来脸色凝重。
“出事了?”顾魏问。
“我们派去永安调查的人,失踪了。最后接触的是一个叫‘同益’的钱庄。”魏若来看向顾魏,“对方比我们想的更警觉,手段也更狠。”
“你打算怎么办?”
“必须加快速度。等他们完全铺开,就难收拾了。”魏若来走到书桌前,开始快速书写,“我要向上面提交一份紧急报告,请求授权,对这几个重点地区进行经济和行政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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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顾魏从医院回来,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
魏若来正在等南京的回电,看到他,立刻察觉不对。“怎么了?”
顾魏脱下外套,挂好,动作依旧从容,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今天医院不太平。三楼特护病房的一个病人,差点被掉包的药物害死。”
魏若来心一沉。“哪个病人?”
“一个姓钱的商人,做进出口贸易的。上午因为急性阑尾炎入院手术。下午输液时,护士发现标签与药物不符,差点把胰岛素当葡萄糖输进去。”顾魏顿了顿,“剂量足以致命。”
“查到是谁干的了吗?”
“下手的人很老练,没留下明显痕迹。初步推断是内部有人被买通,但线索断了。”顾魏看向魏若来,“那个钱老板,手术清醒后,私下跟我说,他前段时间拒绝了一笔来历不明的大宗粮食代理生意,对方态度很强硬。他怀疑这次是冲着他来的。”
“粮食生意……”魏若来立刻将此事与“涅盘”联系起来,“他知道对方底细吗?”
“他不确定,只听说背后有外国资本,还有本地帮会的影子。对方提过一个词,‘新秩序’。”
“龙门会……”魏若来低声说。他走到顾魏面前,握住他的手臂,力道有些重,“你没事吧?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你?”
“我没事。”顾魏平静地说,“当时场面混乱,我只是主治医生之一。而且,”他看了看魏若来紧握的手,“他们目标明确,是灭口,不是针对调查者。”
魏若来松开手,深吸一口气。“清悦,我……”
“你想都别想。”顾魏打断他,眼神锐利,“我不会因为可能存在的危险,就躲起来。医院是我的位置。那里能听到的消息,看到的线索,比你坐在书房里等报告要多。”
魏若来看着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
“小心。”最终,他只说出这两个字。
“你也是。”顾魏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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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回电在深夜到来。态度暧昧,只同意加强“观察”,并要求魏若来提供“更确凿的证据”,才能授权采取强硬措施。
魏若来放下电话,脸色难看。
“他们在拖延。”他对顾魏说,“要么是不信我的判断,要么是……内部有阻力。”
“吴启明那边的人?”顾魏问。吴启光是财政部高层,一直对魏若来的激进手段不满。
“不确定。但不能再等了。”魏若来下定决定,“我要亲自去一趟江渝镇。”
“江渝镇?”
“阿文刚确认的消息,沿江几个码头,江渝镇的三号码头仓库区,近期吞吐量异常,囤积了大量粮食和煤炭,货主信息模糊,看守严密。很可能是他们一个重要的物资中转枢纽。”
“太危险了。”顾魏立刻反对,“对方已经察觉,而且手段狠辣。你亲自去,等于自投罗网。”
“我必须去。”魏若来语气坚决,“没有第一手证据,无法打破南京的僵局。时间不等人,等他们的‘保值券’流通起来,就晚了。”
他看着顾魏:“我会带上阿文,多安排几个人。暗中查探,不正面冲突。”
顾魏知道阻止不了他。他沉默片刻,转身走进里间,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医疗急救包,塞进魏若来的行李。
“带上这个。”他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烟盒,放进魏若来大衣口袋,“里面有信号发射器,紧急情况下,按下底部按钮。我在上海能收到,会想办法。”
魏若来看着他没有多余表情的脸,心头一热。“好。”
“什么时候走?”
“天亮就出发。”
顾魏没再说话,只是帮他整理好简单的行装。
凌晨时分,雨停了,天色灰蒙蒙。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楼下,阿文和另外两名精干手下等在车旁。
魏若来穿上大衣,走到门口。
顾魏站在他身后。
“等我回来。”魏若来说。
“嗯。”顾魏应了一声。
魏若来转身,快步下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汽车发动,驶入朦胧的晨雾中。
顾魏站在窗前,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那里挂着一枚和魏若来烟盒里配对的信号接收器。
他站了很久。然后转身,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顾魏。”他对电话那头说,“帮我查一下,‘同益钱庄’的背景,尤其是它和上海几家外资银行,有没有隐藏的资金往来。对,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