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宗香炉峰药殿偏厢,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氤氲不散,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重的病气与…若有若无的怅惘。
净玄,或者说张澈,倚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往日里宝相庄严的佛子金身黯淡无光,眉宇间缠绕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郁结。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渗出淡淡的血色,那是与蚀天爪牙搏杀、强行催动往生禅杖留下的道伤,极难愈合。
榻边,东海小公主敖倾心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灵露的丝帕,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她动作轻柔,那双总是盛着明媚笑意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过许久。她抿着唇,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可那强忍悲伤的模样,愈发显得可怜又倔强。
“张澈,你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地问着,仿佛这样就能确认他依旧安好地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净玄微微摇头,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牵动了内伤,引发一阵低咳:“无妨…劳公主挂心。”
“都说了叫我倾心!”小姑娘不满地嘟囔,手下动作却更加轻柔,“你总是这么客气…疏远…”
净玄沉默着,目光掠过她依旧攥在手中的、那柄光华略显黯淡的往生禅杖。这佛门至宝,本该供奉于东海龙宫深处,却因她一片赤诚,不惜触犯宫规偷盗出来,只为助他…如今,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忽视的沉重存在。
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沈林风缓步走了进来。她先是看了看净玄的状况,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敖倾心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了然。
“东海来人了。”沈林风的声音平静,打破了房内微妙的沉寂,“龙太子敖铭亲至,在山门外…要接倾心公主回去。”
敖倾心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丝帕掉落在被褥上。她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慌和抗拒:“我不回去!大哥来了我也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照顾张澈!”
她像是受惊的幼兽,下意识地抓住净玄未受伤的手臂,仿佛那样就能获得一丝勇气和依靠。
净玄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颤抖,心中那处空荡的地方仿佛被冷风吹过,泛起细密的涩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林风叹了口气:“倾心,你父王很担心你。东海…如今也不太平,蚀天虽退,但海沟封印动摇,需要龙族全力镇守。你是东海公主,亦有你的责任。”
责任。两个字,重若千钧。
敖倾心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可是…可是张澈他伤得这么重…他需要人照顾…东海有那么多人,不缺我一个…”
“倾心。”这次开口的是净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沈宗主说得对。你该回去了。”
敖倾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连你…连你也要赶我走?”
净玄避开了她灼热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被绷带缠绕的手,声音干涩:“公主厚恩,净玄…铭记五内。然往生禅杖乃龙宫至宝,公主为我涉险,已是不该。如今东海需你,万万不可再因我之故,令龙王担忧,令东海生乱。”
他顿了顿,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你我…殊途。公主…当归东海。”
“殊途…归东海…”敖倾心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她看着他低垂的、不肯与她对视的眼眸,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原来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悉心照料,所有她鼓起勇气喊出的那声“张澈”,都抵不过一句“殊途”。
厢房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带着龙族特有的威压。一身太子冠服的敖铭走了进来,面容肃穆,先是对沈林风与净玄微微颔首致意,随即目光落在哭成泪人的妹妹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倾心,闹够了就该回去了。”敖铭的声音低沉,“父王很担心你。往生禅杖之事,梵境已有使者前来协商,此事暂且不提。但你必须即刻随我回东海,海沟封印不容有失,这不是儿戏。”
他看向净玄,语气稍缓:“佛子伤势,东海会遣人送来疗伤圣药。这段时日,多谢佛子对小妹的…照拂。”那“照拂”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净玄只是合十,低声道:“太子言重。”
敖倾心看看大哥,又看看始终不肯再看她的净玄,一颗心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不得不走了。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贝壳香囊,塞到净玄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骄傲:“张澈!这个给你!里面是东海最珍贵的养魂香…你…你要好好的!”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转身扑进敖铭怀里,哽咽着:“大哥…我们走…”
敖铭叹了口气,揽住妹妹的肩膀,对沈林风与净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一步三回头的敖倾心快步离去。
厢房内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那缕淡淡的养魂幽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空寂。
净玄僵坐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少女体温的贝壳香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望着敖倾心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最终,他沉沉地、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无奈,低声吐出几个只有他和沈林风才能懂的字:
“这世界…真他妈的…操蛋。”
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不是一个佛子该有的言语,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叫张澈的普通男人的,最真实也最无力的宣泄。
沈林风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看着净玄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痛楚与空洞,看着他那句失态的咒骂,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她走上前,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更何况是这般注定坎坷,牵扯了太多责任与宿命的纠缠。
“她会想明白的。”最终,沈林风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些干涩。
净玄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任由那点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
“是啊…都会想明白的。”他低声重复着,目光落在虚空处,不知是在说敖倾心,还是在说自己。
只是想明白之后,那些曾经最真挚热烈的情感,是否还能一如往昔?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仿佛一场新的风雪即将来临。
屋内的两人,各自沉默,心思各异。
唯有那缕养魂香,依旧固执地、一丝丝地弥漫开来,缠绕着满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