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在午夜零点开始。
不是议会的投票,不是委员会的投票,而是全民公投。
全联邦五十五亿三千万公民,凡是年满十六岁、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者,都将在个人终端上收到一份问卷。问题只有一个,但背景说明长达七页:
【您是否支持在“知情同意、自愿参与、全程监督”的前提下,启动“新人类进化计划”第一阶段(基因适配性优化与灵能协调性增强)?】
【背景摘要:
1. 计划目标:提升人类对低语者侵蚀的抗性,为寻找根治方案争取时间。
2. 参与方式:完全自愿,需通过严格身心评估并签署多重知情同意书。
3. 预估风险:改造失败率15%(其中3%可能导致死亡,12%可能导致不可逆身心损伤)。
4. 监督机制:由独立伦理委员会全程监督,所有实验数据实时公开。
5. 替代方案:若不启动此计划,根据现有医疗技术,江辰元首存活概率低于1%;联邦在下一轮低语者攻击中整体存活概率预估为27%。
】
投票窗口开放二十四小时。
这二十四小时,联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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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希望城,沈淑华的家中。
这位八十四岁的老人坐在旧书桌前,戴着老花镜,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那份七页的背景说明。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那些冰冷的数字。
“3%可能导致死亡。”
“12%可能导致不可逆身心损伤。”
“江辰元首存活概率低于1%。”
书桌对面,她的孙女沈晴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这个十六岁的少女三天前刚刚在灵能测试中被评定为A级天赋,按照新规,她本应在下个月进入联邦灵能学院的少年班。
“奶奶,”沈晴轻声问,“您会投赞成票吗?”
沈淑华没有立刻回答。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望向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是年轻的她、早逝的丈夫、还有笑得灿烂的儿子。儿子牺牲后,这张照片就成了她每天都要看很多次的东西。
“小晴,”老人缓缓开口,“你知道你爸爸牺牲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沈晴摇头。父亲牺牲时她才六岁,记忆已经模糊。
“他说:‘妈,我报名去银心,不是因为命令,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去。’”沈淑华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如果每个人都因为怕死而退缩,那联邦就真的完了。但如果有足够多的人站出来,也许……后来的人就不用站出来了。”
她拿起桌上的老式相框,轻轻擦拭玻璃表面。
“我一直很骄傲,我儿子是自愿的。他不是被强迫的,不是被洗脑的,他是想清楚之后自己做的选择。”
她抬起头,看向孙女。
“所以现在,当山岳那样的孩子说要自愿参加这个计划时,我有什么资格替他们说‘不’?我有什么资格用‘保护人性’的名义,剥夺他们选择牺牲的权利?”
沈晴的眼泪掉了下来。
“可是奶奶,如果他们失败了,如果他们死了或者变成怪物……那不就是我们害的吗?”
“不。”沈淑华摇头,“害他们的是低语者,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我们只是在给他们一个战斗的机会——用他们自己选择的方式。”
她重新戴上眼镜,在个人终端上调出投票界面。
光标在“赞成”和“反对”之间悬停。
窗外的夜色深沉,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更遥远的星空中,猎户座那片黑暗区域仿佛正在缓缓膨胀,像一只即将睁开的眼睛。
沈淑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选择。
然后她关闭终端,对孙女说:
“去睡觉吧。明天……无论结果如何,日子还要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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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联邦科学院地下三层,“起源”实验室外的观察廊。
一百名志愿者被暂时安置在这里。他们不是被关押,而是自愿集中——为了在公投期间避免外界干扰,也为了……让他们有最后反悔的机会。
观察廊被改造成了临时居住区,有简易床位,有食物供应,有医疗站,甚至还有一个小的活动室。但没有人使用活动室,大多数志愿者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边,或者站在观察窗前,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实验室。
山岳的床位在角落。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那是他母亲的遗物,里面记录着废土时代那些艰难但温暖的日常。
“明天这个时候,结果就出来了。”旁边床位的中年男人低声说,他叫赵海,曾经是“启航号”上的轮机员,在银心之战中失去了左眼和右手的四根手指,“你紧张吗?”
山岳合上笔记本,摇了摇头。
“我签同意书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反悔。”他的声音平静,“紧张的是……怕计划不能启动。那样的话,我就真的只能在病床上烂到死了。”
赵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值得吗?为了多活几个月,变成……可能不再是自己的东西?”
“不是多活几个月。”山岳纠正他,“是为了在死之前,再为联邦做点事。至于变成什么……”
他看向观察窗外的实验室。透过玻璃,能看见周明远和几个研究员还在忙碌,全息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基因序列。
“我儿子今年十九岁,在火星工程学院读书。”山岳突然说,“上周他给我发通讯,说他在设计一种新的星舰引擎,效率能提升百分之四十。他说等设计完成了,要第一个给我看。”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
“我想活到那一天。我想坐在轮椅上,听他兴奋地讲解那些我听不懂的参数,看他的眼睛发光——就像当年我母亲看我第一次修好一台发电机时那样。”
“但如果活不到那天……”他握紧了轮椅扶手,“至少,我可以用这具身体,给他,给所有像他一样的孩子,多争取一点设计引擎的时间。”
赵海没有说话了。
他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
观察廊里很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但在这寂静中,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流动——不是恐惧,不是悲壮,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决意。
他们都知道风险。
他们都知道可能付出的代价。
但他们选择坐在这里,等待一个可能改变他们、甚至改变整个人类未来的决定。
因为这是他们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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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会大厦,雷娜的办公室。
投票已经开始四个小时。实时统计数据显示,参与率已经达到百分之六十三,赞成票与反对票的比例在51%比49%之间反复波动,差距从未超过两个百分点。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
雷娜没有看数据。她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城市,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
敲门声响起。
“进来。”
门滑开,莉亚娜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简单的实验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瑟兰迪尔大师同意了您提出的条件。”她汇报道,“深度灵能共鸣将由我操作,联邦独立监督小组全程监控。共鸣结束后,灵族会在两小时内移交完整技术数据包。”
“代价呢?”雷娜没有回头,“他不可能这么轻易让步。”
莉亚娜沉默了几秒。
“他要确保……共鸣过程中,能够完整扫描江辰元首灵魂最深层的‘抵抗核心’。他说,那是评估基因模板‘纯净度’的关键。”
雷娜的手猛然收紧,咖啡杯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他想找到摧毁那个核心的方法。”
“很可能是。”莉亚娜的声音很低,“根据我的研究,江辰元首之所以能抵抗转化这么久,正是因为那个核心的存在。如果核心被破坏……”
“转化会瞬间完成。”雷娜接上了她的话。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投票的倒计时在全息屏幕上无声跳动。但在这一刻,雷娜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向某个深渊滑落。
“你有办法吗?”她最终问,“在满足他要求的同时……保护那个核心?”
莉亚娜走到她身边,同样望向窗外的夜色。
“我有一个设想。”她轻声说,“灵能共鸣的本质,是意识频率的同步与信息交换。如果我能提前在共鸣通道中设置一个‘过滤层’,只允许表层信息通过,而将深层核心的信息……伪装成其他形式。”
“风险?”
“很大。瑟兰迪尔是灵能大师,如果被他发现,不仅计划会暴露,我也……”莉亚娜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雷娜转过身,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年轻的女人。
“你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了联邦?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莉亚娜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单的星图——是三百年前人类刚刚踏出太阳系时绘制的,上面只有寥寥几颗熟悉的恒星。
“我的母亲是地球人,父亲是灵族文化的学者。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一样’。”她缓缓说,“在灵族眼里,我是混血,是异类,是研究对象。在人类眼里,我是‘灵族的眼睛’,是潜在的间谍,是需要警惕的存在。”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星图上的太阳系。
“直到我读到江辰元首和林薇博士早期的研究记录。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坚持记录每一个实验细节,哪怕失败了也坦然承认。他们说:‘科学的尊严不在于永不犯错,而在于犯错后敢于承认并继续前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一直在寻找的‘归属感’,不是血缘,不是种族,而是……一群愿意在黑暗中互相扶持、在迷茫中共同寻找答案的人。”
她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联邦不完美,人类不完美。但至少在这里,人们还愿意争吵,愿意质疑,愿意在生存和伦理之间痛苦地挣扎——而不是像灵族那样,用几万年的‘完美’把自己禁锢在僵化的教条里。”
“所以我想保护这里。保护这个粗粝的、不完美的、但真实的文明。”
雷娜久久地看着她。
然后,她伸出了手。
“欢迎回家,莉亚娜博士。”
莉亚娜握住她的手,泪水终于滑落。
这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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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进行到第十八个小时。
赞成票与反对票的比例依然是51%比49%,但参与率已经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九。这意味着,绝大多数有投票权的公民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剩下的,是那些最难抉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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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星区,第三驻防师驻地。
少校陈锋站在宿舍的窗前,手里拿着个人终端,屏幕上显示着投票界面。他已经盯着这个界面三个小时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是师政委,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兵,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伤疤——那是废土时代和掠夺者搏斗留下的。
“还没投?”政委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
陈锋接过烟,但没有点燃。
“我儿子……在志愿者的候选名单里。”他低声说,“第二十七号,陈星,十九岁,机甲维修兵。”
政委的手顿住了。
“那孩子……我知道。银心之战时,他所在的维修队冒着炮火抢修了七台机甲,救下了二十多个驾驶员。”政委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是个好兵。”
“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投。”陈锋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投赞成,我就是在亲手送儿子去冒险——百分之十五的失败率,不是数字,是可能永远失去他。”
“如果投反对……”
“如果投反对,”陈锋接过话,“我就是在告诉那些已经报了名的人:你们的自愿不值一提,我们替你们决定了——你们不能冒险,哪怕那是你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睁开眼,看着窗外的训练场。凌晨时分,依然有士兵在加练,灵能的光晕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政委,您有孩子吗?”
“有。女儿,二十二岁,在科学院读研究生。”政委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她也报名了——不是志愿者,是研究助理。她说,如果计划启动,她要在第一线记录数据,确保每一个环节都透明。”
他吐出一口烟雾。
“我投了赞成票。”
陈锋猛地转头:“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她。”政委看着窗外,“我相信我女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信她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选择。而作为父亲,我能给她的最大支持,就是尊重她的选择——哪怕那个选择可能让她受伤,甚至可能让我失去她。”
他把烟蒂按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
“陈锋,我们当了一辈子兵,最明白一件事:真正的勇气,不是不害怕,而是在害怕的时候依然选择前进。现在,我们的孩子选择了前进。我们能做的,不是拦住他们,而是站在他们身后,告诉他们——”
他拍了拍陈锋的肩膀。
“去吧。如果失败了,记得回家的路。如果回不来……我们会带着你的那份,继续走下去。”
陈锋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颤抖着手,在个人终端上按下了选择。
然后,他给儿子发了一条简讯:
【儿子,我投了赞成。不是因为我舍得,而是因为……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这个计划能带来希望一样。】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的骄傲。】
【爸爸永远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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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结束前一小时。
赞成票比例终于出现了决定性的变化——52%比48%,赞成票领先四个百分点,并且还在缓慢但持续地上升。
最后的犹豫者们,在倒计时的压力下,纷纷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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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零点,投票窗口关闭。
最终结果在全联邦所有的公共屏幕上同步显示:
总投票人数:49亿1172万
赞成票:52.3%
反对票:47.7%
决议:通过。
新希望城中央广场,那些曾经聚集抗议的人群没有再次聚集。但许多人自发来到纪念碑下,沉默地站立,仰望着顶端那枚“星河守护者”勋章的投影。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压弯脊梁的责任。
沈淑华也在人群中。她看着那组数字,看着那百分之五十二点三的赞成票,知道这其中就有自己的一票。
“儿子,”她对着夜空轻声说,“妈妈做了选择。希望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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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会大厦,雷娜收到了最终结果。
她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五十二点三比四十七点七。
这意味着,有将近一半的公民反对这个计划。
而赞成的这一半,将他们的信任——以及对那一百名志愿者命运的默许——交到了她的手上。
“通知周明远院士,”她对副官说,“计划第一阶段,按原方案启动。但增加一条:在志愿者进入改造程序前,必须进行最后一次确认面谈——由伦理监督委员会和志愿者家属共同参与。”
“如果面谈后有人反悔呢?”
“立刻终止,无条件送返,并给予最高级别的医疗和心理支持。”雷娜斩钉截铁,“自愿原则,不是一句空话。它意味着——在最后一刻,依然有说不的权利。”
“明白。”
副官离开后,雷娜接通了与莉亚娜的加密通讯。
“公投通过了。按照协议,瑟兰迪尔可以开始准备深度灵能共鸣了。”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两点。”雷娜顿了顿,“莉亚娜,你准备好了吗?”
通讯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莉亚娜的声音传来,平静而坚定:
“我准备好了。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保护好江辰元首的核心。”
“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我会的。”莉亚娜轻声说,“因为现在……我终于有需要保护的东西了。”
通讯结束。
雷娜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这座不眠的城市。
公投通过了。
计划启动了。
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在遥远的猎户座旋臂,那颗灰色流浪行星的地下洞窟里,林薇正站在一片巨大的星泪结晶矿脉前,看着面前那个刚刚苏醒的、由纯粹灵能构成的古老意识。
那个意识对她说:
“孩子,你们正在重复我们犯过的错误。”
“试图用进化对抗虚无,最终只会创造出……更完美的虚无。”
“停下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
“否则,你们将成为——下一个‘低语者’。”
林薇的手在颤抖。
她看着手中已经采集到的星泪结晶,看着通讯器上刚刚收到的联邦公投通过的消息,看着面前这个来自制造了低语者的古老文明的警告。
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打开了紧急通讯频道,录下了最后一条信息:
“雷娜,周明远,所有听到这条消息的人——”
“停止‘新人类计划’。”
“立刻。”
“我带回的不仅是结晶,还有真相——”
“我们对抗的,是我们自己可能成为的未来。”
信号发送。
但这一次,洞窟深处那个古老意识摇了摇头:
“太迟了,孩子。”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洞窟开始震动。
星泪结晶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眼。
而在光芒的中心,一扇门——
正在缓缓打开。
---
自愿,是最沉重的权利。
因为它意味着,你必须为你的选择——
背负所有的后果。
即使那后果,可能是整个文明的……
自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