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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院正门往西走三十步,有间没挂招牌的铺面。灰扑扑的卷闸门常年只拉到胸口高,得猫着腰才能进去,里头总飘着股樟脑和线香混在一起的怪味儿,像把老衣柜和城隍庙的味儿揉在了一起——这是老周的寿衣店,开了快二十年,比斜对门的急诊楼还要老。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店,是去年冬天陪外婆复诊。那天飘着碎雪,风裹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儿往脖子里钻,我缩着脖子找便利店买热饮,路过时瞥见卷闸门缝里漏出点暗红色的光。不是灯泡的暖光,是像浸了血的红布蒙在灯上的颜色,里头还隐约有穿针引线的“沙沙”声,细得像虫子爬。

当时没太在意,只觉得这店透着股凉气。直到三个月后,我因为连续加班晕倒在办公室,被同事送进市一院急诊,才真正跟老周打上交道。

那天我挂完水已经是后半夜,走廊里的灯只剩应急灯亮着,绿幽幽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护士让我去一楼取药,路过正门时,又看见那间寿衣店——这次卷闸门拉得更开了些,能看见里头摆着排黑布蒙着的架子,老周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件白色的寿衣缝补。他的手很糙,指关节肿得像核桃,针脚却密得惊人,白色的线在黑夜里几乎看不见,只有针尖偶尔闪过一点冷光,像极了停在尸体上的苍蝇。

我本来想绕着走,脚却像被钉住了。老周没抬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小伙子,脸色这么差,要不要进来暖暖?”他说话时没张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带着股土腥气。

我摆摆手,刚要走,就看见他手里的寿衣领口处,绣着朵极小的白梅——那图案我太熟了,我外婆去年冬天走的时候,穿的寿衣领口就有一模一样的花,是我妈特意找裁缝绣的。可外婆的寿衣,明明已经跟着骨灰一起下葬了。

“您这寿衣……”我嗓子发紧,话都说不囫囵。老周终于抬头,他的眼睛很浑浊,像是蒙了层白翳,看人的时候总像在看空气:“别人订的,说老太太喜欢白梅。”他把寿衣拎起来抖了抖,布料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像纸片摩擦,“你外婆走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个吧?”

我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那天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外婆的事,他怎么会知道?老周没等我追问,又低下头缝补,手指上的顶针在应急灯下发着冷光:“这店开在医院门口,见的人多,记的事也多。有些人走了,衣服还得留着念想。”

我没敢再问,几乎是逃着离开的。后来我才知道,医院里的护工都绕着这间店走,说老周的寿衣,从来不是给活人订的。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夜。那天我值夜班,接到急诊电话说有个车祸重伤的病人要转来,我拿着病历本往急诊楼跑,路过寿衣店时,看见卷闸门全拉开了,里头亮着那盏暗红色的灯。

店里站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背对着门,正在看架子上的寿衣。她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我本来没在意,直到看见她的脚——她没穿鞋,脚踝上有圈明显的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而且她的脚根本没沾地,离地面还有半指高,走路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裙摆偶尔扫过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

我吓得停下脚步,那女人像是察觉到了,慢慢转过身来。她的脸很白,嘴唇却红得刺眼,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跟老周的眼睛一模一样。她手里拿着件粉色的寿衣,领口绣着朵小雏菊,笑着对老周说:“这件就好,我女儿最喜欢粉色。”

老周点点头,把寿衣叠好,用张黄纸包起来:“明天早上来取,别耽误了时辰。”

女人接过纸包,转身往医院里走。我眼睁睁看着她穿过急诊楼的玻璃门,门没开,她就像穿过一层雾似的走了进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我僵在原地,浑身发冷。这时老周走过来,手里拿着块干毛巾,递到我面前:“小伙子,淋雨了吧?擦擦。”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时,凉得像冰,“别害怕,她是来给女儿订衣服的。昨天晚上,她女儿在路口被车撞了,还在抢救室里没出来呢。”

我哆哆嗦嗦地接过毛巾,问他怎么知道。老周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显得脸更皱了:“她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抢救室的味儿——就是那股子消毒水混着血的味儿,我闻了二十年,错不了。而且她手里攥着张病历单,上面写着她女儿的名字,还有抢救室的床号。”

我往急诊楼里看,抢救室的灯还亮着,红得像块烧红的铁。第二天早上,我听说抢救室里的那个女孩没救过来,她妈妈在走廊里哭晕了好几次,手里紧紧攥着件粉色的寿衣,领口绣着朵小雏菊——跟我昨晚在寿衣店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我就总忍不住留意那间寿衣店。我发现老周的店从来不在白天开门,只有每天傍晚急诊楼的灯亮起时,他才会把卷闸门拉开一条缝。而且他店里的寿衣,永远是刚缝好的样子,布料崭新,没有一点灰尘,像是随时等着人来取。

有次我值夜班,看见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寿衣店。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老周看见她,连忙站起来,给她搬了个凳子:“张老太,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坐下,打开布包,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我想让你帮我把这件衫子改改,做成寿衣。我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穿自己的衣服,心里踏实。”

老周接过布衫,摸了摸布料,点点头:“您放心,我给您改得合身。三天后来取。”

老太太走后,我忍不住问老周:“您认识她?”老周把布衫铺在桌子上,拿出尺子量尺寸:“认识,十年前她老伴走的时候,就是在我这儿订的寿衣。她老伴走之前,还特意来跟我说,要件藏青色的,说年轻时没穿过好衣服,走的时候想体面点。”

我愣了愣:“您还记得这么清楚?”老周抬起头,眼睛里的白翳好像更厚了:“来我这儿的人,都是要跟这个世界告别的。他们的事儿,我得记着,不然没人替他们记了。”

那天晚上,我又看见那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来取寿衣。这次她手里抱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那件粉色的寿衣,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笑,像是睡着了。女人抱着她,慢慢走出寿衣店,往医院后面的太平间走去。太平间的灯是暗黄色的,她们走进去的时候,灯闪了一下,然后就灭了。

我不敢再看,转身往办公室跑。跑过急诊楼的时候,看见护士站的护士正在聊天,说昨天晚上太平间里少了具小女孩的尸体,监控里什么都没拍到,只有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抱着个东西走了进去,然后尸体就不见了。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原来老周的寿衣,不是给活人订的,是给那些还没来得及跟世界告别的死人订的。他们带着未了的心愿来这里,选一件合心意的寿衣,然后才能安心地离开。

后来我又见过几次老周。有次他在缝一件小男孩的寿衣,蓝色的,上面绣着辆小卡车。他说那是个得了白血病的孩子,才六岁,一直想要辆卡车玩具,他妈妈让他在寿衣上绣一辆,说这样孩子走的时候就不会孤单了。

还有次,他在店里摆了件红色的寿衣,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我问他是谁订的,他说那是给一对老夫妻订的,他们结婚五十年,上个月老太太走了,老爷子说等他走的时候,要穿红色的寿衣,跟老太太一起走,像当初结婚一样。

老周的寿衣店,从来没有客人讨价还价,也从来没有客人挑三拣四。来这里的人,都很安静,选好寿衣,付了钱,就慢慢离开。有时候老周会跟他们聊几句,问他们家里人的情况,有时候只是默默缝补,听他们低声诉说。

有天晚上,我路过寿衣店,看见老周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件黑色的寿衣,没缝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抬起头,眼睛里好像有泪光:“这是给我自己订的。我年纪大了,眼睛也快看不见了,趁现在还能缝,先给自己做一件。”

我看着他手里的寿衣,黑色的布料在夜里几乎看不见,只有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白色菊花,跟他店里其他的寿衣不一样,这朵菊花的针脚有些歪,像是没力气缝好。

“您在这里开了二十年店,就没想过搬走吗?”我问他。老周笑了笑,把寿衣叠好,放进一个木盒子里:“搬去哪里呢?这里离医院近,离太平间也近,那些走了的人,想来这里选件寿衣,也方便。我要是走了,他们就没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我跟老周聊了很久。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裁缝,在乡下给人做衣服。后来他老婆得了重病,在市一院住了半年,最后还是走了。他没钱给老婆买寿衣,就自己找了块布,连夜缝了一件,白色的,上面绣着朵白梅,跟我外婆那件一样。

从那以后,他就在医院门口开了这间寿衣店。他说他想帮那些跟他一样没钱的人,也想帮那些走了的人,让他们能穿件合心意的寿衣,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会想,我老婆会不会也来这里看看?”老周说,“她走的时候穿的那件寿衣,我没舍得扔,一直放在店里的架子上,用黑布蒙着。说不定哪天她来了,会看见那件寿衣,知道我还记着她。”

我往店里看,架子上果然有个黑布蒙着的东西,形状像是件叠好的寿衣。风从卷闸门缝里吹进来,黑布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触碰。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老周。过了几天,我路过寿衣店,看见卷闸门拉得严严实实,上面贴了张纸条,用毛笔写着:“店已转让,有事请找隔壁花店。”

我问隔壁花店的老板,老周去哪里了。老板说,老周前几天走了,在店里,手里还攥着那件黑色的寿衣,领口绣着白色的菊花。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后来,寿衣店换了个老板,是个年轻人,把店重新装修了一遍,挂了个醒目的招牌,叫“福寿堂”。店里的寿衣都是现成的,堆在货架上,五颜六色,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樟脑和线香混在一起的怪味儿,也再也没有了穿针引线的“沙沙”声。

我再也没见过那些来店里选寿衣的人。急诊楼的灯依旧亮着,太平间的灯也依旧亮着,只是医院门口,再也没有了那个猫着腰才能进去的小铺面,再也没有了那个坐在小马扎上缝补寿衣的老人。

有时候我会想,老周是不是也变成了那些来店里选寿衣的人?他会不会在某个深夜,走进自己开的寿衣店,拿起那件黑色的寿衣,慢慢穿上,然后跟那些走了的人一样,慢慢离开,去跟他老婆汇合?

我不知道答案。只是每次路过那间重新装修过的寿衣店,我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面看一眼。有时候会闻到一股隐约的樟脑和线香混在一起的味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从来没有消失过。

我想,老周可能还在那里,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角落,继续给那些走了的人缝补寿衣,听他们低声诉说,记着他们的故事,就像他这二十年来一直做的那样。而那些穿了他缝的寿衣的人,也一定带着他的心意,体面地、安心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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