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罢,刘苏将话带回正题:“老三是否觉得,灌钢法在外界本不算艰深之术,可在此地却能有远超预期的作用——正因如此,你才心生惶惑,怕自己扰了此间应有的轨迹?”
彦祖眼中云雾稍散,望向刘苏的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知我者,老大也”。
他低声问:“老大,教我?”
刘苏却缓缓摇头:“你不必自困。你的作为,镇妖关上下军民,自会给你一个清楚的答案。”
彦祖听罢,眼中的光又渐渐暗了下去,复陷迷茫。
……
刘苏细想近日所历,唇角不由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他扫视了诸位兄弟一眼,忽而抛出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你们可觉得……我说话有什么不妥?”
这话倒让彦祖若有所思,伯光与长歌则仍是那副“老大又在琢磨什么”的疑惑神情。
刘苏不待他们回应,便徐徐道来:“这些日子,我翻阅了不少镇妖关的典章纪略。此地的政体,我将其称为——军事威权体制。”
“在此体制下,军人或军事思维主导政令决策,政治领袖往往出身行伍;服从,纪律,牺牲这类军事价值,被奉为至高美德,渗透进教化与风俗之中;文官与民间力量则被大幅压制;而为巩固权柄,维持军系,关键产业与经济命脉亦受严密管控,形成一种军事优先的统制经济。”
彦祖与伯光并未深究其政体之名,长歌对此类话题本就不甚上心。可当刘苏将这一方天地的整体格局清晰道出时,几人仍不免暗叹他眼界之广,思虑之深。
刘苏继而说起自己最在意之处:“而这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教化。此间教育,极具特色——多以实事示人,道理藏在事例之后。以致许多人即便受了基本教化,对世事的理解仍停留在我所见,我所闻的层面。”
“所谓民风淳朴,根基便在于此。”
众人听到这里,皆知正题将至。
刘苏语气里带着些微自嘲:“你们皆知我出身白门,自认对民间百姓不算陌生。可你们可知……我在军营之中,分明未曾做错什么,却总有一种被孤立之感,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见光的事一般。”
了解刘苏的人都明白,他此言并非抱怨,而是带着探究的意味。
他继续道:“我读书,守己律,言行皆循本分。可同营战友见我,总不自觉保持距离。整座大营里,唯有一位队长与一个心思单纯的胖子,愿对我流露善意。”
“起初我不解——在外界时,不论剑院同窗,乡邻友朋,待我皆如常客,何以至此?”
“后来我方明白,这是此地风气使然。为求合群,无论普通人还是道境高手,言谈皆求质朴,气韵皆趋从众。而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些许了然与无奈:“在他们眼中,却多少有些装腔作势了。因我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上一些他们不解的成语,譬喻。于是他们便觉得,是我先看不起他们的。”
“就这样,一道无形天堑,悄然而生。”
彦祖听至此处,微微颔首。他未曾察觉此象,一是因他终日沉浸炼金之事,二是已有实绩赢得敬重,隔阂自然不显。
伯光虽不及彦祖相貌英朗,但性情温厚,眉目亲和,加之往来多为高层,在旁人眼中自是“有能之士”,不易被排斥。
至于长歌——他那爽直不拘,能动手便懒多言的性子,恰恰与此地民风相契,何来隔阂之有。
张书澈听罢,微微颔首。刘苏能洞察此地根底,已属难得,他便缓声问:“如此说来,你可是有意推动此间教化,以纠其弊?”
刘苏却摇头:“回老师,学生并无此念。”
众人闻言皆露不解:既已窥见症结,为何不图根治?
刘苏从容道出缘由:
“重武,重文,亦或文武并举,本无绝对优劣,对错之分。”
“镇妖关独尊武道,其本意是为在妖族爪牙之下求得生存,培养足以御敌的战士。”
“倘若此时强推文教,倡言文武兼修,短期内必引思潮动荡。若新念能与本地世情相融,自是好事;可若格格不入,则镇妖关恐未亡于外敌,先溃于内病。”
张书澈目中掠过一丝赞许,缓缓点头。
……
待刘苏言毕,一直静坐未语的长歌,终是压不住翻涌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话语如蓄势已久的洪流,骤然冲开了厅内的沉寂:
“老师,上月底我军虽获大胜,可此战……胜得蹊跷。”
彦祖闻言皱眉。他曾细阅军报,其中对犀牛妖族负隅顽抗,我方骑军奋勇冲杀的描写详尽有力,他并未看出不妥。
长歌继续道:“此役犀牛一族出动妖兵两千有余,却仅有一名妖将坐镇指挥——这本身已不合常理。更诡异的是,战事胶着之时,敌方竟无任何援军现身。”
他稍顿,抬眼望向老师:“再者,为何此战是由右将军亲临指挥?”
此事确耐人寻味。军中皆知,左右将军分统东西大营:左将军擅骑战,右将军精步阵。此番三千铁骑突袭妖族部落,却由右将军主导,实非常规调度。
张书澈面色依旧平静,只问了一句:“这些疑点,是你自己看出的?”
长歌闻言,那紧绷的认真神情霎时被一抹憨笑取代:“老师,是……是我斥候副队长老袁先察觉的。”
张书澈这才微微颔首,缓声道出缘由:“此前,我借调军中数位高手,北上走了一遭。我与那坐镇北境的妖王……过了几招。”
众人恍然——原来老师身上之伤,由此而来。
彦祖暗忖,此事当是自己在军中推行灌钢法之后发生的。
刘苏沉吟片刻,问道:“老师,那妖王实力如何?”
张书澈略一思量:“五品巅峰。”
话音落下,厅内复归寂静——
张书澈,刘苏,彦祖各自垂目凝思;伯光与长歌则看着他们神色变幻,虽不知具体,却也感受到那股无声的凝重正徐徐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