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光深吸一口气,回答得明确而务实:
“未来的事情,瞬息万变,又有谁能说得准?我们所能做的,并非掌控所有变数,而是在当下,尽力铺设道路,引导方向,并不断加固我们自身的根基。”
“恩,我明白了。”
乔老缓缓阖目,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桌沿,片刻后才又睁开眼,眼底沉着一片倦色:“今日有些乏了。”
伯光闻言,当即起身,抱拳躬身:“那光先行告退。”
待伯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厅门处却无声显出两道身影。一人青衫缓带,神态谦和;另一人阔步昂首,袍袖生风,还未入厅,声音已先洪亮传来:
“乔大哥,怎的独自在此愁眉不展?”
来者正是农派的另外两位道境巅峰的庄主——曹老与渠老。原来三老早在伯光前来前,便已在此商议要事,只是方才暂避了片刻。
乔老并未直接答话,只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轻轻置于桌上。封皮无字,里头却是伯光所呈的“边融台”方略初稿。
“你们也看看吧。”
曹老与渠老对视一眼,各自取册细读。
不多时,渠老眉头渐锁,他虽早前听闻几分“和议”风声,却未料到策论已细密至此——建制,共防,步步皆备,竟真有些万事俱只欠东风的气象。他忍不住摇头一叹:
“后生可畏……英雄出少年啊。”
曹老却是越看眼中越亮,读到“以文书礼乐渐化妖心”一处,更是拍膝失笑:
“这小子!竟想教化妖族?胆子倒是泼天的大。”
二人阅毕,复又落座。渠老将书册轻轻放回桌面,抬眼看向始终沉默的乔老:
“乔大哥,你意下如何?”
见乔老仍不言语,曹老按捺不住,身子前倾:“乔大哥,你该不会……真被那姓王的小子说动了吧?”
乔老目光掠过两位老友,良久才缓声开口:
“老渠,老曹,我们与妖族纠缠厮杀数百年了。你们真觉得……凭我人族可灭妖?”
厅中倏然一静。二老皆知,所谓“灭妖”不过是一句凝聚人心的口号。妖族势大根深,而人族内部近年却是暗流涌动,民生疲敝,早不复鼎盛时的锐气。
乔老低叹一声,又道:“那新来的张上使,秘密带着老李他们去了一趟北境。”
曹老神色一紧:“如何?”
乔老摇头,声音沉了下去:“情形……不太妙。”
——
西大营,步军二部。近日所练,乃是大规模军团方阵战法。
蒋胖已养成习惯,每逢刘苏读书时,便凑在一旁跟着学,遇不懂处便问。
可今日演练结束后,蒋胖却比平时晚许久才回营。他掀帘入内,竟一声不吭,只自顾自地抓过纸笔,爬到铺上埋头写起来。写几笔便抬头四顾,神色警惕,仿佛怕被人瞧见。
这般写写停停,不时烦躁地撕掉一页,重头再来。反复数次,他终于泄了气,将笔一搁,挪身来到刘苏身旁。
“刘大哥,我有事跟你说。”
刘苏合上书册,抬眼看他:“胖子,你说。”
蒋胖自方才独自写字时情绪便有些起伏,此刻声音愈发低沉:“消息下来了……后天一早,咱们就要开赴前线。”
刘苏略感意外——连自己这名义上的副长都还未接到消息,蒋胖竟已得知具体时日,可见他在军中确有些门路。
“好,我知道了。”刘苏面色如常。
蒋胖见刘苏仍静静坐着,终于不再绕弯,嗓音发涩:“副队……你,你能不能帮我写封信?”
刘苏嘴角微扬:“行。”
他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铺平信纸,提笔蘸墨:“你说,我写。”
蒋胖攥着衣角,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亲爱的……妈妈。”
刘苏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瞬,随即才稳稳落下。
蒋胖并未看向纸面,只仰头望着帐顶,像是望着极远的地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妈,你常跟我说,爹是个勇敢的军人,在战场上斩妖无数……所以我从小,就把爹当作榜样……”
他说着,眼眶已微微发红,声音里泛起潮湿的涟漪:“如今小胖我也参军了,也能像爹一样……保护你了。我就要上战场了……”
说到这里,他脊梁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语气里透出一股强撑起来的成熟:“我的战友都很厉害……我,我一定也会像爹那样勇敢。”
“妈,这些年来,你一个人把小胖照顾得很好……现在小胖长大了,该换我来照顾你了。以后你别再每天去做工了……咱们家,会有吃不完的肉,用不完的钱……”
话音渐落时,一滴泪猝不及防滚出眼角。蒋胖迅速抬手抹掉,深吸一口气,才转向刘苏:
“刘大哥……写好了吗?”
刘苏垂下目光,在信末工整地署下日期,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递了过去。
“写好了。”
蒋胖接过信来,一看,那眼泪便止不住了。
——
亲爱的妈妈:
见信好。
你常跟我说,爹是勇敢的军人,在战场上杀过很多妖怪。这些话我从小记在心里,爹一直是我的榜样。
现在,小胖也穿上军装了。过两天就要出发去前线,像爹当年一样。你放心,我身边的战友都很可靠,队长他们特别照顾我。我会像爹那样勇敢,也会很小心……
这些年,你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白天做工,晚上缝补,我都看在眼里。从今往后,该换小胖来照顾你了。等我回来,咱们家天天有肉吃,柜子里永远有钱用……
妈,等我打了胜仗,风风光光回家。
你儿子小胖
x年x月x日夜于西大营
——
刘苏在一旁看着蒋胖真情流露的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替他写好一封家书,终究只是微末之事。
随后蒋胖将家书寄出,回来时身旁又多了两张陌生面孔,显然是他的朋友,竟都是来找刘苏写信的。
这一夜格外漫长,刘苏接连写了几十封信。他却不知道,老五伯光从上个月下旬起,便已经在做同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