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之事,地方驻军即便有人参与或知情,所用军械也必是外来的“精良”货色。这反而从侧面印证,此事牵扯之深,恐怕不止地方贪腐。
他不再逼问细节,转而道:“若我想知道,这些年,营里倒腾出去的军械、被克扣的粮饷,最终流向大概何处,几位可有所闻?”
三个老卒又缩了回去,面露恐惧。这是要挖根了。
独眼老汉颤声道:“王爷,这……这是要掉脑袋的……小人等只想混口饭吃……”
胤祚知道再问不出更多,将银子推过去:“今日有劳。这些银子拿去。若日后想起什么,或遇到难处,可寻机告诉行辕后门那个卖炊饼的王老汉。”他顿了顿,语气微沉,“本王既来了,有些事,就一定要弄个明白。弄明白了,或许还能给真正当兵吃粮的,留条活路。”
老卒们揣起银子,千恩万谢,惶恐又带一丝复杂期待地溜了出去。
李成进来,低声道:“爷,这几人说话不尽不实,但里头确实有真东西。”
“足够了。”胤祚眸色幽深,“他们不敢说的,正是关键。空额、克饷、倒卖军械,已成痼疾,层层分润,盘根错节。明日的账册,”他冷笑,“怕是做得天衣无缝。但我们不必只盯着账册。”
“爷的意思是?”
“查流水,查源头。”胤祚起身,走到陕西舆图前,“粮饷从户部拨出,经各省藩库,再到营中。陕西藩库是谁的人?与京中谁有勾连?军械铸造,有定所,有监造。陕西境内能铸箭造甲之处不过两三所,这些年领了多少工料银,造出了多少东西,东西又去了哪里?顺着这两条线,一点一点摸,一点一点撬。还有,风陵渡刺客虽无痕,但他们数十人潜伏、出击、撤退,需要落脚点,需要补给。西安城内城外,近期可有不明来历的生面孔聚集?可有大宗非常规的粮草、药材、马匹交易?”
他手指重重按在西安的位置上:“对方想用假账和沉默困住我,我偏要跳出这个圈,从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下手。巴珲到了之后,让他的人,换上便服,分头去查这些事。要快,要隐秘。”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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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永寿宫。
楚言正看着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单子,心不在焉。
胤祚又有密信送到,只言查案已有头绪,让她宽心,字里行间却透着案件棘手的紧绷。
四阿哥胤禛那边,夏云回报,梨膏参片送到了,四阿哥恭敬收了,闲谈时提起陕西,只说了句“民力凋敝,匪患或是表象,根子在吏治与粮饷”,便不再多言。
是个谨慎的。
倒是五阿哥,昨日来请安时,似无意间说起,听闻陕西有些官员,与京中某些宗室、大臣门下清客,往来甚密,岁末冰敬、炭敬丰厚异常。
楚言将这些碎片信息在心中拼凑。
太子一党在陕西势力盘根错节,但并非铁板一块。
有贪的,有怕的,有被挟裹的,也有像赵国栋那样可能心存怨愤却不敢言的。
胤祚在明处查账,她在暗处,或许可以再松动一下某些关节。
“娘娘,”芷兰抱着胤禟进来,小阿哥有些咳嗽,精神却还好,伸着小手要楚言抱。
楚言接过孩子,轻轻拍抚,心中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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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玄烨批阅着奏折,陕西巡抚鄂海请罪的第二封折子已经到了,言辞愈发恳切,保证全力缉凶,并呈报了初步“整顿”绿营的计划,看起来面面俱到。
他朱笔顿了顿,将折子放到一边,拿起另一份。
是监察御史密奏,提及去岁今春,陕西境内几处官仓“常平仓”平粜陈粮、籴入新粮的账目,与市面粮价波动略有出入,且榆林、延安等边镇,今年领到的冬衣布料,质地甚差,价格却不低。
玄烨目光沉静。风陵渡的事,绝不只是“匪患”。
太子近日似乎安静了些,但毓庆宫与陕西那边的书信往来,真的能断得干净?老六在那边,怕是已触及了痛处。
他想起昨夜翻看起居注,太子前几日曾召见内务府一名掌管部分宫外皇庄事务的郎中,时间不短。
内务府的触角,可是能伸到直隶乃至更远……
“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悄步上前。
“去查查,内务府广储司下,近两年与陕西方面,可有银钱、物料往来,不拘明暗,细细报来。”玄烨语气平淡,却让梁九功心头一凛。
“嗻。”
玄烨又看向那份御史密奏。粮仓、冬衣……这些都是看似不起眼,却关系民生军心,也最容易动手脚、捞油水的地方。
老六若聪明,该从这些地方撕开口子。
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秘折用纸上写下几行字,盖了小印,装入加密皮筒。
“用最快的方式,传给胤祚。让他不必拘泥于绿营账册,留心陕西粮储、物资采买诸项,尤其留意与内务府或有牵连的环节。”
“是。”
皮筒被迅速带走。玄烨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心中并无轻松。
这是一场博弈,在陕西,在京城,甚至在这紫禁城的方寸之间。
胤祚是他的刀,但要劈开这团乱麻,不能只靠一把刀。
他这执刀的手,也得稳,还得准。
他揉了揉眉心。朝局、家事、天下事,有时竟缠得如此之紧。
太子的位置,如今看来,竟是悬在无数见不得光的勾连之上。这一次,胤祚捅开的,会是一个怎样的马蜂窝?
而此刻的西安行辕,胤祚刚刚接到疤脸老卒通过卖炊饼王老汉递进来的、一枚粗糙的、似乎是从某件废弃军械上拗下来的、带有特殊标记的锈铁片。
老卒什么都没说,但这铁片,却指向了一个胤祚之前未曾重点留意的方向——陕西境内的旧官矿和私铸坊。
线索,正从四面八方,如同细流般,向着漩涡中心悄然汇聚。
平静的假象之下,激流暗涌,距离那彻底冲破堤坝的时刻,似乎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