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老卒送来的那枚锈铁片,不过拇指大小,边缘粗糙,像是从什么器物上硬生生掰折下来的。表面锈蚀严重,但依稀可见底部錾刻着一个模糊的标记——并非寻常绿营或官造的编号,而是一个形似卷云托着简单方胜的图样。
这图样,胤祚在京城某些王府或内务府下辖皇商器物上,似乎见过类似的,却又不尽相同。
“爷,这像是……某种私记?”李成凑近看了,低声道。
胤祚用指尖摩挲着铁片粗糙的边缘,眸色深沉:“陕西境内,有旧官矿,也有私开的小窑。能炼铁、铸铁器的地方不多。查这图样,还有,查近三年来,西安府及周边州县,所有铁器作坊、矿场,无论官私,其产出、去向,尤其是与军营、官府,乃至……京城某些府邸的往来。”
他将铁片小心收起。“另外,巴珲到了吗?”
“回爷,巴珲大人已至城外十里驿,递了牌子,随时听候调遣。”
“让他不必进城招摇,分派他带来的人,一半扮作行商或寻亲的,撒出去,按我之前说的几条线暗查。另一半精锐,分散在行辕外围及西安几处要害暗中布防。明面上,我们的护卫还是原样,甚至……可以显得松懈些。”胤祚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看看还有没有沉不住气的,想再来试试。”
“嗻!”
巴珲的到来如同无声的溪流汇入暗涌的深潭。善扑营的好手们化整为零,悄然渗入西安城内外。有的去了藩库衙门附近的茶楼酒肆,有的混入码头的力夫脚行,有的则直奔榆林、延安等边镇方向。而关于粮储、冬衣采买、乃至铁器流通的隐秘调查,在胤祚的指挥下,如同数支利箭,避开正面厚重的盾牌,射向铠甲缝隙处最柔软的所在。
京城,永寿宫。
楚言对着内务府送来的冬季份例单子,看了许久。
这份例单子本身并无问题,但其中几项采买——如新贡的江宁绒缎、东北的貂皮、云南的药材——其数量、价格,与往年相比,有些细微的出入。
若是从前,她或许不会留意,但如今心中绷着弦,看什么都多了三分思量。
尤其,这几样东西,内务府的采办,似乎与京中几家名气颇大的皇商往来甚密。而这几家皇商,据她隐约所知,其背后的东家或靠山,与太子乳母凌普的家族,乃至一些旗下包衣佐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内务府……又是内务府。
她想起玄烨前几日看似无意地问起,内务府近来办事可还稳妥,又提点她协理宫务,要多留心用度,莫要奢靡。
当时只当是寻常嘱咐,如今想来,怕也是意有所指。
“夏云,”楚言放下单子,“去把近三年内务府广储司,关于陕西方面物资调拨、银钱往来的存档摘要,想办法誊一份来。不必惊动太多人,找可靠的老文书,就说……我闲来想看看各地物产风貌,做个参考。”
夏云一惊:“娘娘,这……内务府的存档,非同小可。”
“我知道。”楚言目光平静,“所以只要摘要,不要明细。而且,不必隐瞒我在查问,甚至可以让人觉着,我只是新掌宫务,想多了解些旧例,免得出了差错。”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大大方方地查,反而比鬼鬼祟祟更不易惹人生疑。她要看看,这潭水,究竟有多深,又能惊起怎样的反应。
夏云领命去了。
楚言走到窗前,看着院中开始飘落的枯叶。
胤祚在陕西查绿营,若真牵出内务府的线,那就不只是地方贪腐,而是直接动摇了太子在宫廷内务这一块的重要财源与人脉根基。
太子能忍到几时?
她轻轻抚过腕上的玉镯,那是玄烨多年前所赠。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让她协理宫务,让她看到这些,是信任,是倚重,或许……也是一重无声的默许与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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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玄烨面前的御案上,放着两份东西。一份是梁九功查报的,关于内务府广储司近两年与陕西间接的银钱物料往来,条目清晰,数额乍看并无过分之处,但有几笔通过中间皇商采买“边镇特需物资”的款项,去向记载含糊。
另一份,则是刚刚收到的、来自西安的密报——胤祚禀报了锈铁片之事及追查方向,并提及已发现陕西藩库拨付绿营饷银的流程中存在几处明显的滞缓与“折耗”环节,而负责这些环节的官吏,或多或少,都与陕西布政使衙门一位姓钱的郎中交往甚密。
这位钱郎中,籍贯直隶,其妹丈,正是内务府某司的一名主事。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三条各自延伸的线——胤祚在陕西的追查、楚言在后宫的留意、玄烨自己的暗查——渐渐串起,指向了同一个枢纽:内务府,以及通过内务府网络延伸到陕西的利益链条。
玄烨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内务府掌管皇家事务,油水丰厚,历来是皇子、勋贵、包衣世家争夺渗透之地。
太子作为储君,在其中经营最深。
若陕西绿营的蠹虫,啃食的不仅是国帑,还通过内务府这条线反哺了太子的私囊,甚至为其蓄养死士、打击政敌提供资金……
他闭上眼,指尖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蠹国,是动摇国本!
胤礽……他这个儿子,究竟已荒唐糊涂、利令智昏到了何种地步?
“皇上,”梁九功悄声禀报,“太子殿下在外求见,说是有陕西军务的条陈想呈阅。”
玄烨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沉静。“宣。”
太子胤礽进殿,行礼后,奉上一份奏折:“皇阿玛,儿臣思及陕西匪患与绿营废弛,心忧如焚。特草拟了条陈,请朝廷考虑,能否从直隶或山西绿营中,抽调一部精锐,暂驻陕西要地,既可加强防务,震慑匪类,亦可为六弟查案整顿做个倚仗。毕竟,陕西本地兵马,恐不堪大用,六弟安危亦需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