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侧战场,武卫将军皮信看着身后手忙脚乱在烂泥里搬大车的民夫,急得五内俱焚,面前的南左卫将军樊毅带兵步步紧逼,自己麾下的军阵却因为民夫们的进度缓慢而只能被动挨打,这样下去不但手下将士会死伤惨重,搞不好还得被这帮民夫拖累得过不了河。
“能搬就搬,搬不出来就他妈不要了!快撤!”皮信对着烂泥地里的民夫一声怒吼,民夫们闻言如蒙大赦,立即扔下陷在泥里东倒西歪的大车,深一脚浅一脚朝北面的渡桥跑去。
“看好本将军的将旗,准备后撤!”皮信下令道。
在皮信军中将佐的指挥下,军阵进退有度,每十个呼吸向后退一步,即便樊毅带兵步步紧逼,也未能逮到什么破绽。
但是随着军阵的后退,皮信的阵线也逐渐踩进了烂泥地之中,而这一刻,陈叔陵与吴明彻费心筹划、戚云司马廉等人费力挖掘的暗渠才算是真正派上了用场——满地的淤泥让皮信麾下的将士大量滑倒,深浅不一的烂泥也让齐军将士对抗陈军的同时,还不得不分心注意脚下,这样一来就被樊毅抓住了机会,大戟士把战戟对准齐军的脚腕乱勾,长枪兵则瞄着齐军的脑袋肩膀乱扎,让本就首尾难以兼顾的齐军更加手忙脚乱。
可烂泥对齐军与陈军一视同仁,陈军踩进去之后也没有获得什么优待,但好在有齐军军阵在前面给他们“探路”,陈军前进起来更有底一些,而皮信下令放弃的拉粮大车,也成了阻挡陈军的利器,皮信的亲兵草草将几十辆大车为一组排成了四条线,军阵在大车的掩护下终于是缓过来一口气,再次与陈军形成了僵持。
东津渡口,在游击将军曹华严的指挥之下,齐军一刻不停地加紧渡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桥下的河水正在逐渐上涨。
正在陈叔陵眼见齐军渡河心急如焚之时,赤羽营总旗官尚识途再次回报——东津渡口水位已经可以行船!
“令宣毅司马湛陀率鸩舸舰队速速进入东淝水,直奔东津渡浮桥!”大将军吴明彻闻言即刻下令道。
不到一刻功夫,站在寿阳城北城楼上的陈军哨兵,就看到了东淝水之中逆流而上的鸩舸舰队。
宣毅司马湛陀手持长弓站在首舰船头,身后镶蓝色的将旗迎风招展,战舰左右各四十支长桨,在鼓手紧凑的鼓点声中整齐划一,激起水花朵朵,在如此训练有素的配合之下,十艘鸩舸即便是逆流而上,也堪称奇快如飞。
“儿郎们——”湛陀持弓大喝:“船过了寿阳城,东淝水左右就全是齐军,弓弩上弦,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大陈水军的厉害!”
十艘鸩舸,每艘船上二百弓弩手,战船刚刚把两岸的齐军拉入射程,湛陀的弓弩手就把箭雨洒了过去。
“他妈的烦死了!”正在指挥部队对抗徐敬成军阵的贺拔伏恩气得怒火中烧,“南蛮子的水军是他妈属蚊子的么?哪儿他妈有水哪儿他妈有他?盾兵沿河列阵,弓箭手还击!有火箭的放火箭!”
淝水北岸,已经逃过去的齐军大多是民夫与失去组织的溃兵,最大的官儿只是已故云骑将军丘林超手下的一个骑曹参军,此时被陈军水师的箭雨一砸,只顾胡乱后撤,直接将河边的一大片滩地空了出来。
“手里有家伙事儿的他妈的还手啊!”独眼的骑曹参军喊道:“有盾的往河边儿站!别把河滩就这么给丢了!万一陈军趁机上岸咋办!”
在这个独眼骑曹参军的呼喝之下,手里还有盾牌的齐军勉强到河边排了个稀稀拉拉的阵线,在阵线之后,两三千穿着各式盔甲,拿着各式各样兵器的齐军吆喝着强充样子。
“将军,陈军水师来了!”曹华严的亲兵慌忙道。
“看见了!”曹华严皱眉道:“怕个屁,咱们不是有准备么?”说罢,曹华严朝自己的行军司马刘熙使了个眼色,刘熙会意,立即一挥手,渡桥南北各自从军阵之中跑出十个曹华严部曲,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淝水之中。
就在此时,陈军的十艘鸩舸已经全部驶过了寿阳城,宣毅司马湛陀的首舰上吹起了呜咽的号角,首舰之后的九艘战舰的长桨同时深深地插入水中淤泥,在淝水之中硬生生停住,随即,停住的战舰立即开始专心朝两岸的齐军放箭,而湛陀的首舰则是继续向前推进。
“大将军,我军战舰怎么停下了?”陈叔陵低声问道。
“东淝水不甚宽广,想要撞毁浮桥,一艘战舰足矣,多了反而周旋不开。”吴明彻沉声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湛陀战舰上鼓手的鼓点逐渐加快,长桨奋力推开波浪,装着撞角的船头朝着渡桥加速撞去!
“好快的速度,逆流而上还能有如此冲击力,我军水师果然精锐!”赤羽校尉姚麒麟见状心中暗道。
“起——————”就在这时,曹华严的行军司马突然从淝水之中跳上了南岸,随着他的一声大喝,淝水南北各十个精锐齐军纷纷跳上河岸,然后,一条小臂粗细的铁链被他们从水中奋力拽起。
“快帮忙!拉紧铁链,拦住陈军舰船,保护渡桥!”
“快拉快拉!渡桥毁了他妈谁都跑不了!”
此言一出,南北两边立即就聚集了上百齐军,纷纷伸手拉住铁链,重逾千斤的铁链瞬间被拉得笔直!
铁链横在河面之上,将十丈开外的渡桥护在身后,曹华严凝眉瞪目看向陈军气势汹汹冲来的战船,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加速,冲——!”宣毅司马湛陀见状,立即让自己的战舰提前加速,先撞开铁链再说。
咚咚咚咚咚咚——鼓手手中的鼓槌已经快出了残影,额头鬓角满是细密的汗珠,船舱中的桨手咬着牙使出最后的耐力,鸩舸的速度再次暴增。
鸩舸冲向铁链,一时间,寿阳城头的陈军将帅,淝水两岸的两军将士,将近十万双眼睛全都看向了渡桥方向!
陈叔陵手中的短棍被他攥得滋滋作响,飞薄的嘴唇因用力而抿得发白,能不能留住齐军主力,就看这一击了。
万众瞩目之下,湛陀的首舰撞上了齐军的铁链,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令人酸牙的金属摩擦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战舰撞上铁链,速度稍一迟滞,便势不可挡地推着铁链继续向前,铁链如同弓弦一般被拉开,淝水两岸拉着铁链的齐军将士被战舰的巨力带得双臂脱臼,仰面栽倒,但是立即就有士兵赶过来补位,即便如此,铁链仍然被战舰顶得节节后退,站在最前面拉铁链的齐军将士已经被拉进了水中。
“队尾往西面儿甩!把他们的船给我拉回去!”行军司马刘熙瞪着眼珠子喊道,齐军将士立即开始变换队形,扛着铁链朝西死命拖拽。
“弟兄们加把劲儿!划!鼓点儿放慢,拼拼力气!”宣毅司马湛陀看着越来越慢的船速,焦急喊道。
“嘿——嘿——嘿——”船舱之中的桨手已经累得呼哧带喘,汗水早已浸透了手中的桨柄,双手双腿已经跟灌了铅一般沉重而酸麻,最后一丝耐力也即将被榨干。
“挺住——————”行军司马刘熙死死拉住铁链,身边的齐军则死死扯住他的腰带,两百多名齐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勉强将鸩舸的巨大惯性消耗殆尽。
铁链如同拉满的弓弦,在极限状态下僵持了两三个呼吸之后,终于是把鸩舸如同箭矢一般射了出去!
“哎——————”寿阳宾阳门城楼上,陈军将帅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而东津渡口附近的齐军则是爆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他妈的,弓箭手给我换火箭,把渡桥给我烧了!”船头的宣毅司马湛陀咬牙愤恨道。
“接着往前拽!别让他们碰着咱们的渡桥!”刘熙借着自家将士正旺的士气,一鼓作气拉着铁链把湛陀的鸩舸逼退了二十多丈,直到舰船打横,桨手们把长桨插进淤泥之中,战舰才堪堪停住。
湛陀的弓箭手射出的火箭也没能对渡桥造成多少伤害,毕竟桥上时刻都有人渡河,射死几个人还有可能,想把桥点燃那可有点儿一厢情愿了。
“他妈的!”湛陀气道:“给我射这些拉铁链的!抓紧时间把战舰摆正,咱们再冲一次!”
箭矢带着湛陀的怒火砸向刘熙等人,有盾牌的齐军赶紧举盾上前遮蔽。
“不行,看来还得想别的办法。”吴明彻看着淝水战况皱眉道。
“大将军,宣毅司马正在调整战舰准备再次冲击,说不定还有机会!”武毅将军萧摩诃沉声道。
“如果第一撞没能冲开铁链的话,那么后面无论撞多少次都没用。”吴明彻略带无奈地说道:“人力有穷时,船舱之中的桨手无论多么精锐,也有力竭的时候,而拉着铁链的齐军可是随时可以轮换,以有穷对无尽,毫无胜算。”
“这……唉……”萧摩诃闻言也略带不甘地叹了口气。
“虽然未能全歼齐军有些可惜……”长史岳合见气氛有些低沉,勉强笑道:“但即便是眼下我军也已经斩获颇丰,诸位看南侧与东侧战场——北齐丢盔弃甲,仪仗兵器粮秣满地都是,眼下我军已经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
吴明彻闻言并未回答,只是皱眉凝视着淝水之中的十艘鸩舸,片刻之后,吴明彻突然道:“元胤(萧摩诃字),你的武卫营和壮育营何在?”
“启禀大将军,”萧摩诃答道:“眼下这两支兵正在东侧战场中护军吴将军麾下与齐军交战。”
“速速将这两支兵调回,然后立即准备却月车!”吴明彻疾声道。
“是!”萧摩诃闻言立即会意,转身下城楼亲自去调兵。
而此时,恢复了些许秩序的齐军渡河速度飞快,淝水北岸已经密密匝匝地布满了齐军,至少有六七万人。
而相应的,被陈军逼到瓦埠湖边的齐军大阵则是随着过河的将士越来越多逐渐缩小,南侧阵线的皮信军阵已经放弃了四条由运粮大车构成的阵线,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暗渠范围。
但战线之上齐军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除了扔下了五六千具尸体之外,还有数千行动困难的伤兵被抛弃在了烂泥地之中,与满地的盔甲仪仗粮草一同成为了陈军的战利品。
“大帅,眼下我军阵型收缩,正面已经不需要那么多部队对抗陈军,您还是率部先过河吧,此处由末将坚守!”北齐护军将军安陵威对皮景和道。
皮景和看了一眼阵线,由于刚刚成功逼退了陈军水师的鸩舸,保住了退路,稳定了军心,眼下齐军将士士气高涨,看起来即便没有自己亲自坐镇,抗住陈军进攻有序撤退似乎也不成问题。
“好,那么此处就托付给安将军了。”皮景和沉声道:“本帅将大纛帅旗留给安将军,以免将士们军心不稳。”说罢,皮景和拨转马头,带着北齐皇帝高纬划拨给他的十个宿卫营撤出战斗,不紧不慢地朝着东津渡口而去。
皮景和刚刚带队渡过淝水,陈军水师就有了动静——只见拖后的九艘战舰调整队形,三艘战舰一组并排停在寿阳城北靖淮门外,同时,水手们抬出船板,架在两船之间用麻绳固定,与此同时,靖淮门城门大开,武毅将军萧摩诃亲率武卫营将士出城列阵,陈军鸩舸见状立即放下侧面船板接友军上船。
武毅将军萧摩诃一马当先,亲率十三骑推锋营精锐策马冲上船板,还不等水师将北侧船板放下,就催马直接向淝水北岸跳去!
萧摩诃胯下战马乃是缴获自尉破胡的御马“天火”,赤红色战马前蹄高高扬起一跃三丈,直接跳上了淝水北岸滩头!
身后的十三骑如法炮制,紧跟自家将军纵马跃入齐军阵地,“大陈武毅将军萧摩诃在此!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十三骑振臂高呼三声,旋即紧跟萧摩诃左右组成了一个小型锋矢阵,朝着北岸齐军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