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守护
指挥部的视频连线持续了近两个小时。顾锦城回到临时病房时，眉宇间刻满了深重的疲惫，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更有身体上的透支。受伤的左臂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血脉不畅，阵阵钝痛如同潮汐般不断袭来，让他本就失血过多的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略显单薄的房门，看到房间内温暖的灯光下，宋墨涵正背对着他，微俯着身，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他病床旁柜子上的药品、纱布和记录本时，那股从硝烟弥漫的会议上带回的冷硬与凝重，竟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大半。她的身影勾勒出一种宁静而专注的轮廓，仿佛这里是纷乱世界里唯一安稳的港湾。
宋墨涵听到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立刻转过身。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他额角的冷汗和因强忍痛楚而紧抿的薄唇，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伤口疼得厉害？是不是刚才坐得太久，牵扯到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住他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查看他的情况。
顾锦城却微微侧身，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挡开了她的搀扶，声音因疲惫而显得格外沙哑：“没事，老毛病了。”他走到床边，动作略显迟缓地坐下，目光却始终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牢牢锁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沉声问道：“秦沐阳后来，又找你了？”这个问题，在他离开去开会的那一刻起，就如同一根细刺，一直扎在他心底。
宋墨涵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失笑。这个男人，自己都伤成这样，浑身散发着需要被照顾的气息，心里却还牢牢惦记着这茬，这份带着军人直白和独占欲的关切，让她既好笑又心疼。她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中，然后在他身边的床沿坐下，故意板起脸，拿出医生的权威：“顾队长，请你明确你现在的身份——伤员。你的首要任务，甚至是唯一任务，就是休息和恢复。至于其他无关人员的工作提议，”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狡黠和不容置疑的认真，“从来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还是说，顾队长对我这么没信心？觉得一份看似前途无量的总部医院的邀请，就能让我改变那天在隔离病房里，对着一个连意识都不太清醒的人做出的决定？”
她那句“看似前途无量”带着轻微的嘲讽，清晰地划清了她与秦沐阳及其所代表的选择之间的界限。
顾锦城接过水杯，指尖在与她微微触碰的瞬间，一股清晰的暖意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稍稍驱散了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里没有权衡利弊的犹疑，没有对未来艰辛的畏惧，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坚定不移的选择。他仰头喝了几口水，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喉结滚动，带着一种隐忍的力度。他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用右手缓缓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不是没信心。”他低沉开口，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火炬，“是我不想给你任何犹豫的可能，哪怕一丝一毫。”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粗糙枪茧，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那触感如同他此刻宣示主权的方式，直接而霸道，带着军人特有的烙印。“军婚申请，我已经提交了。这意味着，一旦批准，你我的命运将被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荣辱与共，生死相依。这条路不容易，宋墨涵，伴随着聚少离多、未知的风险，甚至……你可能需要独自承担很多。现在，理论上你还有机会……”
“顾锦城。”宋墨涵轻声打断他，反手用力，与他十指紧紧相扣，那力道坚定得仿佛要嵌进彼此的生命线里。“还记得吗？在黑暗冰冷的矿道坍塌的时候，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她望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倒映着他的身影，那光芒却带着比岩石更不容置疑的坚韧，“当你用身体为我撑起那方狭小的生存空间，当你的血滴落在我脸上，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作为医生对伤员的职业道德和责任，而是宋墨涵，对顾锦城这个人的、纯粹的选择。”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试图筑起的、名为“为她考虑”的保护层，直抵他内心最深处，那个同样渴望她、需要她的核心。
顾锦城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轰然炸开。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惊涛骇浪翻涌而过，最终尽数沉淀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毫无保留的专注。他猛地收紧手指，将她拉向自己，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呼吸瞬间交融，温热的气息拂过彼此的脸颊。
“好。”他再次吐出这个字，却比上一次更加沉重，承载了万千诺言与一生的重量。“从此以后，你的路，无论平坦还是荆棘，我陪你走。我的后背，我这条命，交给你守。”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军人最质朴也最郑重的承诺。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简陋病房里，在远方隐约传来的、象征着责任与使命的训练号角声中，两颗经历过生死考验、彼此交付过最脆弱一面也见证过最强大意志的心，终于彻底摒弃了所有试探、顾虑与隔阂，紧紧靠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病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喧哗，打破了室内短暂的温情静谧。林曦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隔着门板传来：“顾队！宋医生！你们在吗？有紧急情况！”
两人瞬间如同被按下了切换键，迅速分开。顾锦城眼中柔情尽褪，瞬间恢复了猎鹰般冷静锐利的模样，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宋墨涵也立刻站起身，脸上属于恋人的柔软迅速被医生的专业与沉着所取代，眼神清亮而镇定。
“进来！”顾锦城沉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曦推门而入，脸色凝重，语速极快：“刚接到边防哨所紧急通报！一支六人巡边小队在西北方向三十公里处的‘幽灵谷’密林区域，遭遇不明身份武装人员伏击，交火激烈，有两名队员重伤，其中一人伤及动脉，情况万分危急！救援直升机已经紧急调动，但‘幽灵谷’那边地形复杂，林密雾大，几乎没有合适的降落场，只能尝试索降！指挥部命令，需要医疗队立刻前出接应！秦主任正在紧急组织人手，但他……他对当地的实际地形复杂性和潜在的危险性评估不足，制定的初步方案过于理想化。”
“幽灵谷……”顾锦城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眉头紧锁。那是边境线上出了名的复杂地域，不仅地形险峻，而且信号极差，过去也曾发生过几起不明身份的武装渗透事件。他眸光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做出决断：“通知秦沐阳，此次前出医疗救援行动，必须以宋医生为主导！她精通野外极限急救，熟悉战术规避动作，心理素质过硬。林曦，你协助宋医生，挑选两名有实战经验的医疗兵，带上足量的血浆、止血带、强心剂和便携式手术器械！我……”
“你留在这里！”宋墨涵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一步踏前，目光严厉地扫过他苍白的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以及那吊在胸前、绝对不能受到二次伤害的左臂，“你的伤势，尤其是左臂的贯穿伤和可能的骨裂，绝对不允许你再进行任何剧烈活动，包括索降和丛林急行军！顾锦城，现在，在医疗问题上，我是你的上级！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顾锦城眉头锁得更紧，与宋墨涵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与担忧。他看到了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属于医生的专业权威，那不仅仅是对他个人伤情的担忧，更是一种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承担责任的职业担当。他深知“幽灵谷”的危险，让她去，他心如刀绞；但他更知道，此刻，最优的选择就是由她带队。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骨子里那股想要立刻冲到最前方、亲自指挥和保护的本能，妥协般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严肃：“……一切以任务为重，注意安全。林曦！”他转向副手，语气斩钉截铁，“医疗队的安全交由你负责，保护好宋医生，不容有失！”
“是！队长！保证完成任务！”林曦立刻挺直腰板，肃然应道，眼神坚定。
宋墨涵深深看了顾锦城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信任，嘱托，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独属于恋人的牵挂。没有时间再多言，她迅速转身，白色衣角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与林曦一前一后快步离开了病房，背影决绝而坚定，迅速融入外面走廊匆忙的人流和警报声中。
顾锦城强撑着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看到楼下空地上，探照灯已将场地照得雪亮。医疗队正在迅速集结，宋墨涵娇小却挺拔的身影在其中穿梭指挥，检查装备，分配任务，动作迅捷而有序，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度。他的心紧紧揪着，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也随之升起——那是无法抑制的骄傲。他看中的女人，从来就不是需要被圈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她是能与他在风雨中并肩而立的木棉，根系紧握，枝叶相触。
他猛地转身，抓起内部通讯器，熟练地接通了指挥中心专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权威，仿佛受伤虚弱从未存在过：“我是顾锦城！给我接前线侦察单位、无人机操控小组，以及电子对抗分队！我要实时掌握西北方向三十公里处‘幽灵谷’区域的全部动态，包括敌方可能的潜伏位置、天气变化、电磁干扰情况！医疗队抵达后的所有情况，每隔五分钟向我汇报一次！同时，通知特战一队预备组，全员装备，随时待命！”即使无法亲临战场，他也要用自己的经验、智慧和权限，在她前方可能存在的危险区域，构筑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守护屏障，为她，也为所有前出的队员，照亮前路，扫清障碍。
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巨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架钢铁巨鸟载着以宋墨涵为核心的医疗小队，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渐沉的暮色，冲向那片被黑暗与危险笼罩的未知密林。
顾锦城站在窗前，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直升机的红色航灯彻底消失在远山厚重的轮廓与逐渐弥漫的夜雾之中。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缠着厚厚绷带、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臂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耳边回响起她刚才那句“宋墨涵，对顾锦城这个人的选择”。那份已经提交的结婚申请，此刻不再仅仅是一纸冰冷的程序或承诺，而是变成了沉甸甸的烙印，刻进他的骨血里，也注定将深深烙进他们共同面对的、充满挑战、牺牲与荣耀的未来里。
他望着窗外那片被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染成壮烈橙红、继而缓缓沉入墨蓝的天际，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穿透一切阻碍的、无比坚定的力量：
“宋墨涵，一定要平安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第一时间就去领证。”
窗外，夜色渐浓，星子初现。远处的山峦如同沉默的巨兽，潜伏在边境线上。新的、严峻的考验已然来临，而他们的爱情与信任，将在这一次次的生死考验与并肩作战中，淬炼得愈发坚不可摧，闪耀出属于他们独有的、平凡却伟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