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逆行者
直升机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孤叶，在紊乱的气流中剧烈颠簸。螺旋桨的轰鸣声不仅充斥着耳膜，更仿佛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机舱内，昏暗的灯光随着机身的摇晃明灭不定，在一张张涂着丛林油彩却依旧难掩凝重的脸庞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宋墨涵紧紧靠着冰冷的舷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试图穿透下方那如同浓稠墨汁般泼洒的夜色，分辨出地图上标注为“幽灵谷”的狰狞地貌。然而，浓雾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无数纠缠的灰色触手，死死缠绕着下方嶙峋的山石与密不透风的原始林海，将视线阻挡在绝望的咫尺之间。
她强迫自己从舷窗外收回视线，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机油和金属味道的冰冷空气，再次于脑海中飞速复盘——出发前紧急记忆的区域地形图、模拟推演过无数次的伤员可能伤情、以及各种极端条件下的应急预案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胸前左上方的口袋，那里贴身存放着她的军官证和医疗Id卡。隔着厚厚的作战服，似乎仍能感受到不久之前，顾锦城用力握住她手时留下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度。那不是牵绊，更非拖累，而是风暴中定心的锚，是黑暗中指引的灯塔，让她在这条吉凶未卜的逆行航程中，心有所系，行有所依。
“宋医生！预计五分钟后抵达目标空域！下方雾气浓度超乎预期，能见度持续低于五十米！无法目视确认地面情况，重复，无法目视确认！我们只能依靠地面信号弹和队员单兵定位系统，进行强行索降！”负责索降指挥的士官扯着嗓子吼道，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嘶哑而失真。
宋墨涵猛地收回思绪，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专注。她利落地最后一遍拉紧身上的安全索，快速检查着随身急救背包的每一个卡扣和带子，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明白。林曦，再次确认所有医疗装备固定牢固，特别是血浆箱和紧急手术器械包！”
“所有装备固定确认完毕！万无一失！”林曦的声音同样高昂，带着战士特有的干脆利落。他迅速将一套沉重的索降装备递到宋墨涵手中，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嘱托，“宋医生，我第一个下，建立地面接应点。你紧跟在我后面，注意保持距离，控制下降速度！落地后，听我指令，立刻就地建立临时医疗点，动作一定要快！”
机舱尾部厚重的舱门在液压作用下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嘴巴。霎时间，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湿重刺骨的雾气，疯狂地倒灌进来，瞬间抽走了机舱内本就稀薄的暖意，吹得人几乎窒息，连眼睛都难以完全睁开。下方，是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只有偶尔被一阵邪风短暂撕开的雾气缝隙中，才能惊鸿一瞥那下方如同无数怪兽脊背般起伏蠕动的幽暗林海。
“发现信号弹！两点钟方向！绿色！是求救信号！”驾驶员的声音透过耳机，带着一丝发现目标的急切，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准备索降！”林曦没有任何废话，一声令下，如同矫健的猎豹，率先抓住粗粝的绳索，身影没有丝毫迟疑，果断地滑入那翻滚的浓雾之中，瞬间被黑暗吞没。
宋墨涵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所有杂念彻底摒弃。她没有丝毫犹豫，紧随林曦之后，抓住冰冷的绳索，纵身跃入那片未知的黑暗。强烈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绳索与特种手套高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冰刃，狠狠刮过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她咬紧牙关，依靠平日里严苛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死死握住绳索，精准地控制着下降速度，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定位器，死死锁定着下方那一点在浓雾中顽强闪烁的、微弱的绿色光芒。这一刻，她不再是军区总院里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细致耐心的宋医生，她是肩负着战友生命重托的逆行者，是顾锦城口中那株足以与他在这暴风雨中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木棉树。
……
后方，指挥部临时病房内。
顾锦城半靠在病床上，面前的移动通讯屏幕上，正分屏显示着高空无人机传回的不甚清晰的红外影像、不断刷新数据的电子沙盘地图，以及侧面飞速滚动的加密通讯数据流。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所有的疲惫、伤痛，都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此刻，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高度凝聚，仿佛一柄已然出鞘、寒光四溢的古剑，锋芒直指千里之外的“幽灵谷”。
“报告顾队！医疗队已成功索降！确认与边防小队汇合！宋医生已开始对重伤员进行紧急处置！”通讯兵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放松，透过扬声器传来。
“接现场实时音频！”顾锦城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命令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很快，夹杂着滋滋电流杂音、呼啸的风声、以及偶尔短促明确的命令与回应的现场声音，接入了指挥频道。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极力过滤着背景噪音，然后，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宋墨涵的声音。
冷静，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穿透了所有混乱的干扰：
“伤员甲，左股动脉破裂，失血性休克已达临界点！立刻建立第二条静脉通道，加压输注o型阴性血！林曦，准备血管吻合术，我需要你在三分钟内准备好所有器械！伤员乙，确认张力性气胸，立即进行胸腔穿刺减压！其他人，以医疗点为中心，半径十五米，建立环形警戒线！注意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她的指令简洁、精准、高效，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更没有一丝女性常被臆想的慌乱。仿佛这里不是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野外战场，而是她平日里掌控自如、无菌明亮的手术室。顾锦城一直紧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开了一丝，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与无比骄傲的热流，再次从心底最深处汹涌升腾，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就是他选择的女人，在他无法触及的生死战场上，正绽放着独一无二、璀璨夺目的光芒。
然而，危机从未真正远离。屏幕上，无人机红外影像的边缘区域，突然毫无征兆地跳出了几个快速移动的、代表生命体的鲜红热源信号！
“报告！在医疗点东南方向，约八百米处，发现不明身份人员活动！数量约五至七人，呈散兵队形，正在借助林木掩护，缓慢向医疗点方向接近！”前方侦察单位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急促的警报意味。
顾锦城的眼神在千分之一秒内冰寒彻骨，周身散发出的低压几乎让病房内的空气凝固。他身体猛地前倾，无视肋间传来的剧痛，对着麦克风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如同砸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清晰而冰冷：“特战一队预备组，立刻出发！沿预设3号低空突进路线，全速前进！务必在医疗点外围三百米处建立阻击防线，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不明身份者越过防线！电子对抗分队，立即对目标区域实施高强度定向电磁干扰，屏蔽该区域所有非我方通讯信号！无人机前出，进行威慑性低空盘旋，开启强光探照灯！用明语和暗码交替广播警告：此地为我方神圣领土，任何未经许可的接近及敌对行为，都将被视为挑衅，并招致我方毫不犹豫的毁灭性打击！”
他的命令如同磐石，通过加密电波，瞬间传达到方圆数十公里内的每一个作战单元。即使身体无法亲临战场，他也要用他的经验、他的意志、他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为前线的她、为所有身处险境的队员们，撑起一把最坚固、最强大的保护伞。
……
“幽灵谷”腹地，临时医疗点。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简易担架铺在潮湿腐殖质覆盖的地面上，宋墨涵半跪在旁边，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精细的血管吻合手术。她的额头、鼻尖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旁边一名年轻的医疗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无菌纱布为她擦拭，生怕一丝干扰影响这关乎生死的手术。林曦手持加装了战术配件的步枪，如同最警惕的哨兵，身影在医疗点周围稀疏的林木间无声移动，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无声地窥视。
远处夜空，隐约传来了不同于运输直升机的、更具攻击性的螺旋桨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是特战预备组的武装直升机正在赶来的信号。同时，头顶上方，无人机低空盘旋带来的轰鸣声愈发清晰，强烈的光束如同利剑般偶尔刺破浓雾，带着赤裸裸的警告与威慑意味。
然而，宋墨涵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的动作稳定、精准、迅捷，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威胁都与她隔绝。她的整个世界，此刻都浓缩在了手术视野下那微弱跳动的血管，以及伤员随着血液补充而逐渐恢复一丝血色的、年轻的脸庞上。她知道，他一直在后方注视着她，用他独有的、强大的方式守护着她。这份超越距离、无声却有力的支持，化作了她内心最坚实、最温暖的后盾，赋予她超越极限的冷静与力量。
终于，最后一针缝合完成，细小的血管重新恢复了流通的功能。她轻轻、却悠长地松了口气，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林曦，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但危险期还没过，必须尽快后送，进行后续手术！”
“明白！接应的运输直升机已经在最后确认航路，特战队的兄弟们也已经在外围防线就位！”林曦快速回答道，紧绷的语气中也终于透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就在伤员被小心翼翼抬上担架，准备向即将降落的接应直升机转移时，宋墨涵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刚从这名重伤员身上剪下、丢弃在一旁的、浸满凝固鲜血的衣物碎片。碎片中，一个不起眼的硬物轮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下意识地伸手，从血污中将其捡起，用干净的手套部位擦去表面的血迹。
那赫然是一枚质地特殊、边缘因剧烈撞击或摩擦而有些磨损的金属身份牌。上面刻着一串无法立刻解读的数字编码，以及一个造型奇特、充满异域风格的小小鹰徽。这绝非我方部队的制式标识！这枚身份牌，显然是这名伤员在之前惨烈的遭遇战、近身搏斗或挣扎过程中，从对手身上无意间扯下、并紧紧攥在手里或遗落在衣物夹层中的！
宋墨涵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没有声张，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无人注意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后，立刻将这枚带着血腥气和冰冷触感的身份牌紧紧握在手心，不动声色地塞进了自己作战服最内侧的贴身口袋，紧紧挨着她自己的证件。这很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甚至可能直接关系到这次边境伏击事件的背后真相，以及那些神秘武装人员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当接应的运输直升机终于冲破重重迷雾，带着巨大的气流和轰鸣声，稳稳降落在临时清理出的狭小空地上时，所有参与救援的人员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伤员被迅速而有序地转运上机。
宋墨涵在最后登机前，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吞噬了光线、生命与宁静的幽暗山谷。谷中的雾气依旧浓重，仿佛隐藏着无数未解的谜团和持续的威胁。她的眼神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完成任务的释然，更有对未知线索的沉重。片刻后，她毅然转身，登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舱门缓缓关闭，将下方的危险、黑暗与潮湿彻底隔绝。机身平稳拉升，迅速爬升，将那片噩梦般的山谷远远甩在脚下。宋墨涵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连续高强度手术和精神紧绷带来的生理性疲惫，如同迟来的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淹没她的意识。但她的精神，却因为刚刚的经历和口袋里的那枚身份牌，而异常清明、警觉。
她透过小小的舷窗，望向指挥部所在的大致方向。视线虽然被云层和距离阻隔，但她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时空，清晰地看到那个同样一夜未眠、带着伤、为她牵肠挂肚、也为她此刻的平安与出色表现而骄傲自豪的男人。
她轻轻摩挲着贴身口袋里那枚带着血迹、冰冷坚硬的陌生身份牌，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外面口袋里，那本代表着职责与身份的证件。职责，爱情，信任，守护……所有这些曾经看似抽象的情感与信念，在这一夜的生死考验与逆行奋战中，前所未有地、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铸成了她继续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她知道，回去之后，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伤员的后续治疗和简单的任务报告。这枚意外获得的身份牌，必将揭开更深层的迷雾，等待她的，将是对这次边境伏击事件的深入调查，是可能卷入更复杂旋涡的预兆，以及……他那份沉甸甸的、关于彼此共同未来的、等待兑现的承诺。
机舱外，漆黑的天际边缘，已经不可阻挡地泛起了柔和的、充满希望的鱼肚白。黎明，即将冲破最后的黑暗，如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