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的盛夏总是裹挟着湿热的风,陈默背着沉重的摄影包站在莲池潭畔时,额角的汗珠已经浸湿了鬓发。作为《宝岛民俗》杂志的摄影记者,他此次南下的任务是拍摄一组莲池潭龙虎塔的夜景专题。出发前主编特意叮嘱:“拍龙虎塔别贪晚,当地老人说那地方阴气重。”陈默当时只当是迷信噱头,直到夕阳将潭面染成鎏金色,龙虎塔的剪影在暮色中逐渐显露出狰狞轮廓,他才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莲池潭确实配得上“明珠”的美誉。潭水清得能看见水底摇曳的水草,岸边凤凰木的红花落在水面,随波漂向远处的孔庙倒影。暮色四合时,潭畔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洒在龙虎塔上,龙首虎首的釉彩在夜色中泛着幽光。龙塔入口处的龙角蜿蜒盘旋,鳞片雕刻得栩栩如生,张开的龙嘴中衔着一颗宝珠,虎塔的虎首则怒目圆睁,獠牙外露,两座塔一左一右矗立在潭边,宛如守护潭水的神兽。
“小伙子,天快黑透了,还不回去啊?”卖莲子羹的阿婆收拾着摊位,朝陈默喊道。陈默举起相机示意:“阿婆,我拍几张夜景就走。”阿婆朝龙虎塔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这塔邪性得很,特别是晚上,别对着潭水拍倒影。”陈默心中一动,追问缘由,阿婆却摇着头不肯多说,推着小摊匆匆离开了。
好奇心压过了顾虑,陈默选了个正对龙虎塔的机位。三脚架架稳后,他通过取景器观察:潭面平静如镜,龙虎塔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中,龙首对虎首,形成奇妙的对称构图。他调好参数,按下快门,相机发出清脆的拍摄声。接连拍了十几张后,他坐在石阶上翻看照片,当看到第七张时,手指突然顿住了。
照片里的龙塔倒影中,赫然多出一个模糊的人形。那身影佝偻着背,既不是僧人的袈裟样式,也不是现代人的衣着,在水中若隐若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陈默以为是拍摄时的残影,连忙放大照片,人形的轮廓愈发清晰——它似乎正贴着塔身站立,头部低垂,看不清面容,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猛地抬头看向潭面,夜色中的倒影依旧清晰,根本没有什么人形。
“难道是光线问题?”陈默喃喃自语,重新调整机位再次拍摄。这次他特意用了长时间曝光,快门闭合的瞬间,潭水突然泛起一圈涟漪,明明没有风,水面却像被什么东西搅动般,荡开层层波纹。他慌忙查看照片,这次的虎塔倒影中,竟出现了两个交叠的人形,姿态扭曲,仿佛在挣扎。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陈默想起阿婆的话,起身想收拾器材离开。就在这时,龙塔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以为是晚归的游客,转头望去,却看见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那女子梳着明清时期的发髻,背影纤细,正对着潭水出神。“您好,请问这里晚上还开放吗?”陈默试探着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陈默的呼吸瞬间停滞。那是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嘴唇没有丝毫红润,眼睛空洞地望着他,像是蒙着一层白雾。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歪头,嘴角似乎向上牵了牵,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陈默吓得魂飞魄散,相机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石阶上。他顾不上捡设备,转身就跑,直到冲出莲池潭的大门,看到马路上的车流灯光,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第二天一早,陈默带着损坏的相机回到潭畔,却发现昨晚掉落的相机完好无损地放在石阶上,机身没有丝毫磕碰。更奇怪的是,内存卡里的照片全部消失了,只留下一张陌生的老照片——泛黄的画面里,龙虎塔还在建造中,潭边围着一群工人,而人群后方,站着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面容模糊,却和昨晚见到的女子身形一模一样。
他拿着照片找到附近的社区服务中心,值班的老职员林伯看了照片后,长叹一声说出了一段往事。1975年龙虎塔动工前,莲池潭曾发生过一起惨案:一位姓苏的女子因丈夫出海捕鱼遇难,带着年幼的儿子在潭边投水自尽。此后潭边经常有人看到白衣女子的身影,渔民捕鱼时还会听到水下传来女子的哭声。建塔时,有风水先生说潭中有冤魂作祟,建议以龙首虎首为门,镇锁潭中邪祟,塔内的交趾陶和贤士图也是为了超度亡魂。
“那水下的锁链声又是怎么回事?”陈默想起昨晚隐约听到的沉闷声响,追问道。林伯摇了摇头:“那是建塔时留下的传说,说施工队在潭底打地基时,挖到了一副铁锁链,锁链另一端不知道连着什么,拉不动也砍不断,最后只能将锁链重新埋回潭底。从那以后,就有人说潭水无风自动时,能听到锁链拖拽的声音。”
为了弄清真相,陈默决定再留一晚。他借了林伯的旧相机,又准备了手电筒和录音笔。深夜的莲池潭格外安静,只有虫鸣声和远处的狗吠。他蹲在潭边,盯着水面的倒影,突然,潭水毫无征兆地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水下传来“哗啦哗啦”的锁链声,沉闷而有节奏,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下拖动锁链。
他连忙按下相机快门,同时打开录音笔。漩涡中心,一个模糊的人形逐渐浮现,正是照片里的苏姓女子,她的脚下似乎缠着锁链,表情痛苦而绝望。陈默鼓起勇气喊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女子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龙虎塔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龙首和虎首的眼睛处泛起红光,锁链声戛然而止,女子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潭水中。
第二天,陈默将录音笔交给林伯。播放录音时,除了锁链声,还清晰地传来一个女子的低语:“我的孩子……”林伯听完后,红了眼眶:“当年苏姑娘的儿子尸体一直没找到,大家都说被水冲走了。”陈默心中一动,想起老照片里施工队的背景,有一片芦苇丛格外茂密。他带着铁锹来到那片芦苇丛,挖了不到半米,就挖到了一副小小的骸骨,骸骨旁还放着一个铜制的长命锁。
在林伯的帮助下,陈默将孩子的骸骨与苏姓女子的衣冠合葬在潭边的山坡上,还立了一块简单的墓碑。下葬那天,莲池潭的潭水格外平静,龙虎塔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中,没有丝毫诡异的痕迹。陈默再次拍摄夜景时,照片里的倒影纯净无瑕,龙塔的交趾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虎塔的贤士图透着庄重的文化气息。
离开高雄那天,陈默又去了一趟莲池潭。晨雾中,一位白发老人正在潭边晨练,看到他便笑着说:“小伙子,最近潭边安静多了,以前总听到奇怪的声音,现在只有风声和鸟叫了。”陈默望着碧波中的龙虎塔倒影,阳光穿透晨雾洒在水面上,泛起金色的光芒。他突然明白,所谓的“诡异”,不过是未了的执念;而龙虎塔的“镇锁”,从来不是压制,而是等待一场迟来的告慰。
回程的火车上,陈默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最后一张是晨光中的龙虎塔,潭面倒映着塔影和蓝天,一只白鹭从水面掠过,留下一圈浅浅的涟漪。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威严的震慑,而是温柔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