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今日私至养心殿,议知京东东路诸军事,出宫门外,一金甲将手持凤嘴梨花枪,背映残阳,独立丹墀之下。金甲红缨,灼灼逼人,却垂首不语,像在等人。
范正鸿负手而出,抬眼便认——那甲是东京殿帅府亲军“金枪班”制式,枪却非制式:枪颈暗嵌十二枚金环,风一过,叮当作响,正是“金枪手”徐宁的家传标认,徐宁授职“金枪班”教头,专司禁军枪阵,此后十年,深居简出,几无音讯。
“徐教头?”范正鸿微侧首,腰中断岳刀轻点地砖,声如击磬。
徐宁抬盔,露出一双血丝浮动的眼,却不跪,只抱枪拱手:“燕王,借一步说话。”
殿侧御廊空旷,铜漏三声,更鼓未动。徐宁忽然单膝点地,枪横膝上,低声道:“某欲投燕云,愿为马前一卒。”
范正鸿眉峰不动,只以目光寸寸量他:金甲内衬的锦缎已褪色斑驳,护心镜边一道新裂,裂痕里嵌着尚未擦净的紫灰——那是殿前司火药库特有的“烬泥”。瞬息间,范正鸿心底已转过七八个弯,口中却只淡淡一句:“殿帅待你不薄,何出此言?”
徐宁苦笑,指尖摩挲枪环,环声乱如急雨:“殿前司早非昔年。高俅旧势虽去,近日却不知为何脾气暴躁异常,上月调我金枪班守火药库,却暗卖三千斤‘霹雳火’与私商;某上疏弹劾,反被诬‘失盗’。昨夜廷杖二十,逐出班直,且限三日之内赔补火药折价——黄金三千两。某除宝中金甲之外,若有此财,何至卖命禁门?三日一过,即发配岭南。老母在堂,幼子未周,某……唯有一条出路。”
话说至末,他抬眼直视范正鸿,瞳底像燃着两粒将熄未熄的炭:“闻燕王欲整京东东路马步水军,以整羁縻盗匪。缺一部教习枪阵之人。某别无所长,只这杆枪,尚能十步破甲,百步穿杨。”
范正鸿不答,忽地探手,断岳刀电闪而出,刀尖直点徐宁咽喉。徐宁膝未抬,身未晃,腕底枪花却“嗡”地炸开,十二金环齐鸣,枪头如梨花盛放,一瞬九朵,朵朵锁镋。金铁交击,仅一声“叮”,长刀已被卸去三分力道,斜斜掠空。范正鸿借势旋步,刀身贴枪杆滑下,反挑徐宁左肋;徐宁枪尾倒撞,以尾作首,“当”地再封。两道劲力激得廊檐残雪簌簌如雨。
三招未毕,范正鸿收镋后退,袖袍一拂,雪屑尽化白雾:“枪法未老,腕力却虚——廷杖伤骨?”
徐宁额角冷汗滚落,却挺直脊背:“皮肉之伤,三日可愈;心肺之恨,三年难平。”
范正鸿凝视片刻,忽转身,背对他望向暮色宫墙:“京东东路,水网交错,匪患与海贼勾连,步阵需枪,船阵亦需枪。我麾下不缺马上之勇,独缺‘教头’——能把三百条枪拧成一股缆,三百条缆绞成一索锚。你若自信做得,今夜便随我出京;老母幼子,我遣人暗接,先送沧州秘营,后发燕云近卫庄园,月给米五石,银十两,免徭十年。只一桩——”
他回首,语声转冷:“到我军中,旧号‘金枪手’便休再提。身份也好,殿帅也罢,一笔勾销。此后你只是‘范’字营一教习,名籍入燕云,生死由我,不由朝廷。肯,便点首;不肯,此刻回殿前司,领你三日大限,我亦不拦。”
徐宁沉默,只闻金环在风中轻颤,似替他作答。良久,他忽解盔卸甲,砰然掷于丹墀,露出背上血痕斑驳的素衣,单膝再跪,这一次,头颅低垂至地:“某——徐宁,愿弃‘金枪手’旧号,自此随燕王,执枪为笔,重书‘枪’字。”
范正鸿这才展颜,俯身拾起徐宁的凤嘴梨花枪,反手抛给廊下亲兵:“收好,赐号‘梨雪’。三日后,营中较枪,若教不出三百名梨花手,你可再回殿前司——我亲自送你。当然,如果你能带上一些人才,我算是你的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