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瑞锦祥总号后堂那间熏着名贵沉香的雅室，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馥春堂东家钱万贯瘫在紫檀木椅里，脸色灰败如土，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万货集东家孙大富，那身肥肉似乎都垮了下来，汗珠子顺着油腻的脖颈往下淌，浸湿了昂贵的杭绸领口。只有瑞锦祥少东家周文彬，还强撑着摇他那把玉骨折扇，只是扇面的频率快得有些凌乱，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周少！您倒是拿个主意啊！”孙大富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哭腔，“再这么下去，别说赚钱，我那‘万货集’的老底都要赔光了！这姓沈的女人…她…她不是人！她是疯子！是恶鬼！”
桌上摊着三份账册，如同三张催命符。
馥春堂的账册，触目惊心的赤字如同血染。原本最赚钱的高端香粉、胭脂，在璃记那包装精美、香气独特持久、价格却只有馥春堂六成的“凝脂玉容膏”、“四季花露水”冲击下，彻底滞销！仓库里积压的货品堆积如山，资金链已然绷紧到了极限！
万货集的账册更是惨不忍睹。璃记那些结实耐用的铁锅、雪亮锋利的剪刀、厚实柔软的毛巾、甚至是物美价廉的针头线脑…如同潮水般涌向市场。璃记分号开到哪里，万货集原本引以为傲的“货全价廉”就成了笑话！更可怕的是，璃记的货，质量肉眼可见地好！价格还低！那些精打细算的百姓、小商户，用脚投票，纷纷涌向璃记。万货集各分号的流水，断崖式下跌！
瑞锦祥的账册表面看稍好，但周文彬自己清楚，高端丝绸的利润虽高，但销量本就不大。而中低端棉麻布市场，已经被璃记那价格低廉、质量稳定、颜色牢固的“北境棉”、“南诏麻”彻底冲垮！尤其是璃记新推出的“四季常服”系列，针对不同季节、不同人群，设计简洁实用，价格亲民，迅速抢占了普通市民和中等人家这一庞大市场。瑞锦祥引以为傲的“云锦”，成了只能摆在店里供人瞻仰的奢侈品，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慌什么！”周文彬啪地合上折扇，声音尖利，试图压下心头的慌乱，“她沈清璃搞价格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有多少钱能这么烧？我们三家联手，跟她耗！看谁先撑不住！”
“耗？”钱万贯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周少！你拿什么耗？她璃记的货，成本低得吓人！你知不知道？她们那工坊，用的都是水力驱动机器！纺纱织布，一个人能顶我们几十个！管理又严，浪费极少！还有那该死的标准化！连抹布拧几把水都有规定！她们的成本，天然就比我们低三成不止！她卖那个价，还有得赚！我们呢？我们卖那个价，连本都收不回来！”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周文彬头上。他何尝不知？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瑞锦祥的织工，都是世代相传的老师傅，工钱高，讲究慢工出细活，效率如何比得上璃记那些按《手册》操作、如同机器般精准的女工？原料采购，璃记背靠北境棉花基地和南诏生丝渠道，量大稳定价优。他们呢？层层盘剥，成本居高不下。
“那就降价！”周文彬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们也降！降到跟她一样！不！比她还低！亏本也要卖！先把她的势头压下去！我就不信，她靖王府真有金山银山，能填这个无底洞！苏州织造局那边，我爹已经去打点了，官府也不会看着她这么胡来！”
“降价？！”孙大富和钱万贯同时惊呼，脸色更加难看。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降价，等死；降价，或许还能搏一线生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中的疯狂。
“好！降！”
“跟她拼了！”
一场由江南三大老字号联手发起的、针对璃记的自杀式价格战，仓促而惨烈地拉开了序幕。
“号外！号外！百年老号‘馥春堂’倾情回馈！顶级‘珍珠玉容粉’，原价十两，现价四两！买一送一！仅限三天！”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万货集’清仓大甩卖！铁锅、剪刀、毛巾…统统半价！半价啦！”
“‘瑞锦祥’让利惠民！上等松江棉布，每尺仅售五十文！苏杭丝绸，八折酬宾！”
喧嚣的叫卖声，打折的告示牌，瞬间贴满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三大老字号的门店前，罕见地排起了长队。百姓们抱着捡便宜的心态蜂拥而至，抢购着那些突然变得“无比实惠”的老字号商品。
清波门，璃记总号。
三楼那间视野开阔的议事厅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相反。沈清璃站在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前，俯瞰着运河上繁忙的船只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排着长队的“瑞锦祥”门店。她身后，赵全、柳如眉、以及几位核心管事肃立。
“王妃，”负责市场情报的管事低声汇报，“‘馥春堂’的珍珠粉降价至四两，买一送一，相当于二两一盒。‘万货集’铁锅半价，只卖三百文。‘瑞锦祥’的松江棉布，五十文一尺。他们…这是彻底不要利润，甚至亏本在卖了。排队抢购的人很多。”
“垂死挣扎。”沈清璃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她转过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这是她让工匠按比例制作的苏州城及主要商道模型，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注着璃记和老字号的店铺位置、主要仓库、物流节点。
“他们以为，降价，就能拖垮我？”沈清璃拿起一枚代表璃记的小红旗，稳稳地插在沙盘上“清波门”的位置，又拿起几枚代表三大老字号的黑色小旗，随手扔在一边。“幼稚！”
她手指点向沙盘上几处关键节点：
“赵全！”
“属下在！”
“通知所有璃记分号，以及与我们签订独家供货契约的工坊、原料商，”沈清璃的声音斩钉截铁，“自今日起，璃记全线产品，在现有价格基础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再降三成！”
“再降三成？！”饶是赵全等人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命令震得头皮发麻！现在的价格已经压得很低了，再降三成？那几乎是贴着成本线在卖！甚至部分产品可能微亏！
“王妃！这…这会不会太…”柳如眉忍不住出声，眼中满是担忧。价格战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血流成河。再降，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五了！
“太什么？太狠？”沈清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狠，怎么叫碾压？我要的不是伤筋动骨，我要的是——连根拔起！让他们再无翻身之日！”
她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一，立刻执行降价！所有店铺，同步更换价签！所有宣传物料，连夜赶制，明日一早，我要全苏州城都知道，璃记，又降价了！而且降得比他们更狠！更彻底！”
“第二，启动‘以旧换新’计划！凡持‘馥春堂’、‘万货集’、‘瑞锦祥’旧货包装或票据者，购买璃记对应产品，一律享受额外九折优惠！我要让他们的降价，变成给我璃记送客源的垫脚石！”
“第三，所有璃记工坊，开足马力！执行三班倒！原料供应，启用最高级别预案！北境棉纱、南诏生丝，通过‘影路’和海路，不计成本，全速调运！告诉工人们，非常时期，工钱翻倍！伙食标准提到最高！我要的是源源不断的货！堆满仓库的货！”
“第四，物流车队，全部动员！所有备用马车、驮马，全部启用！确保降价后的货品，第一时间铺到每一个分号、每一个合作的代销点！尤其是江南各府县！我要让降价的风暴，席卷整个江南！”
“第五，”沈清璃的目光看向柳如眉，“通知钱庄，把我们存在‘汇通号’、‘隆昌记’的那几笔短期拆借，全部还清！同时，以璃记商行全国三十八家分号、北境工坊群、江南物流中心为抵押，向‘通汇源’钱庄申请一笔…三百万两的授信额度！告诉他们，利息，不是问题！”
三百万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把整个璃记都押上去，进行一场豪赌啊！
“王妃！三思啊！”赵全声音发颤，“这…这风险太大了！万一…”
“没有万一！”沈清璃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自信与决绝，“老字号降价，是饮鸩止渴，是自断根基！他们靠的是多年积累的老本和东挪西凑的借款！他们的仓库是空的！他们的工坊是停摆的！他们的资金链，已经崩到了极限！我们降价，是顺势而为，是成本优势的碾压！我们背后，有北境源源不断的原料，有南诏畅通的海路，有标准化工坊高效的生产力，有遍布全国的物流网络！更重要的是…”
她走到窗前，指着远处运河上挂着“璃记”商旗、鱼贯而出的庞大船队，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磅礴力量：
“我们有整个大周最庞大、最高效的商业机器在运转！降价？降得越狠，我们的市场份额就吞得越快！他们亏的是真金白银，我们亏的是账面上的短期利润，赚的是整个江南的民心和市场！等他们血流干了，倒下了，这江南的布匹、脂粉、杂货…乃至整个商贸格局，就是我璃记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价格？我说了算！”
这赤裸裸的、充满血腥味的商业丛林法则，让在场所有人心惊肉跳，却又热血沸腾！王妃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用绝对的实力和魄力，彻底碾碎挡在璃记面前的一切障碍！
“执行命令！”沈清璃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我要在十天之内，看到那三家老字号，跪着来求我！”
璃记全线产品再降三成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将整个苏州城，乃至整个江南商界，炸得天翻地覆！
“天爷啊！璃记的‘四季常服’套装，只要三百文了？！还送一双加厚棉袜？！”
“快看！‘凝脂玉容膏’！买一盒送一盒同款小样！算下来一盒才一两多银子！比‘馥春堂’那掺了米粉的‘珍珠粉’还便宜！”
“‘万货集’的铁锅半价三百文？璃记的加厚精铁锅，带木柄防烫的，才两百八十文！还更厚实！”
“疯了！都疯了！这璃记的东家，怕不是财神爷下凡散财吧？！”
百姓彻底疯狂了！璃记所有分号门前，人山人海，队伍排出去几里地！伙计们嗓子都喊哑了，仓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搬空，又迅速被源源不断的车队填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大老字号的店铺前，虽然挂着“跳楼价”的牌子，却瞬间变得门可罗雀！
偶尔有几个贪图更低价进去的顾客，很快就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呸！什么玩意儿！‘馥春堂’这四两银子买一送一的‘珍珠粉’，打开一看，颜色发灰，香味刺鼻！跟以前十两的完全不一样！肯定掺假了！”
“‘万货集’这半价铁锅，薄得像纸！敲起来声音都不对！用了两天就变形！坑死人了！”
“‘瑞锦祥’那五十文一尺的‘松江棉布’，一洗就掉色缩水！线头多得能织毛衣！白送我都不要！”
口碑彻底崩塌！恐慌如同瘟疫，在老字号的内部蔓延。
馥春堂总号后院，钱万贯看着空空如也的仓库和堆积如山的退货（都是降价后卖出去的劣质品），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璃记”叫卖声和百姓对馥春堂的唾骂，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在手中那份刚收到的、钱庄催还巨额借款的函件上，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钱家，完了！
万货集总号，孙大富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堆满廉价劣质货的仓库里团团转。降价清仓？根本没人要！债主已经堵门了！工坊停工，伙计讨薪！他赖以周转的地下钱庄，在得知璃记获得“通汇源”三百万两巨额授信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最后一笔救命钱！绝望的孙大富看着仓库角落里那根结实的麻绳，眼神呆滞…
瑞锦祥后堂，周文彬再也没了摇扇子的风度。他脸色惨白，听着账房带着哭腔的汇报：“少爷！库存…库存快空了！新货…新货根本补不上！织工都跑了大半，剩下的也在闹！工坊…工坊被愤怒的供货商围了！他们要现钱结原料款！钱庄…钱庄说我们抵押的祖宅和田产…不值那个价了！要…要提前收贷！苏州织造局周管事…周管事派人传话…说…说这事他管不了了，让咱们…好自为之！”
“噗通！”周文彬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名贵的玉骨折扇摔成两截。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怨毒。完了！瑞锦祥百年基业，竟然…竟然在他手里，被一个北境来的女人，用这种简单粗暴、却又无法抵挡的价格屠刀，砍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孤注一掷：
“不！我不能就这么完了！去！备车！去知府衙门！我要告她！告她沈清璃恶意倾销！扰乱市场！我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清波门，璃记总号三楼。
沈清璃听着柳如眉关于三大老字号最新惨状的汇报，脸上无悲无喜。窗外，夕阳的余晖将运河染成一片金色，璃记的船队满载着胜利的果实和新的货物，正缓缓驶离码头，驶向更广阔的市场。
碾压，已成定局。江南的老字号，如同三座腐朽的堤坝，在璃记标准化、高效率、低成本形成的商业洪流冲击下，轰然倒塌，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没能组织起来。
“王妃，”赵全走了进来，低声道，“瑞锦祥的周文彬，刚刚去了知府衙门。”
“哦？”沈清璃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终于想起来，他们还有‘官府’这张最后的遮羞布了？也好。”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有靖王府印鉴和璃记商行大印的文书。
“柳如眉。”
“属下在！”
“带上这份文书，还有…我让你准备的那份‘小礼物’，亲自去一趟知府衙门。”沈清璃将文书和一个密封的小匣子递给柳如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知府大人，璃记商行，一切经营，皆依《大周商律》，明码标价，货真价实，何来‘恶意倾销’之说？至于扰乱市场…呵呵，优胜劣汰，自古皆然。若有人不服，尽管去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我沈清璃，随时奉陪！”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声音清冷：
“另外，把那份‘小礼物’交给知府大人。告诉他，周家在织造局这些年，手脚可不太干净。是秉公执法，还是…引火烧身，让他自己掂量。”
柳如眉接过文书和匣子，心中了然。王妃这是要借力打力，用周家自己的脏事，堵住官府的嘴！她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
沈清璃不再言语，负手立于窗前。金色的余晖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如松的身影。脚下，是刚刚被她亲手碾碎的、江南旧有的商业秩序。眼前，是璃记商旗即将插遍的、更加辽阔的疆域。
“通知各地分号，”她清冷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江南大局已定。下一步，目标——两淮盐业集散地，扬州府。我要让‘璃记’的招牌，插在运河最繁华的码头上！”
碾压，才刚刚开始。璃记这台由标准化驱动、被价格战淬炼得更加锋利的商业战车，正轰鸣着驶向下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