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商战的硝烟尚未彻底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价格绞杀的血腥味。璃记分号前人头攒动，顾客盈门，这热闹景象却没能让沈清璃眉宇间的沉凝散去分毫。她站在分号后堂临街的轩窗旁，目光掠过喧嚣的街市，投向更远处那些高悬着“通汇”、“恒裕”、“宝丰”等字号的朱漆招牌——那些盘踞在苏州乃至整个江南财富命脉之上的巨兽，钱庄。
“王妃，这是本月头十天的流水总账。”新任苏州大掌柜赵全，一个精干沉稳的中年人，将厚厚的账册恭敬地呈上。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沈清璃雷霆手段的敬畏，语气却难掩忧虑，“咱们的货走得快，银子回笼也快。只是…这银子压在手头，实在烫得慌。”
沈清璃接过账册，并未立刻翻看，指尖在硬挺的册页边缘轻轻划过。“烫？”她抬眼，声音平静无波。
赵全苦笑，掰着手指头细数：“是烫！您看，每日流水庞大，现银堆在库房里，光守卫就得三班倒，日夜提心吊胆，唯恐出半点纰漏。这安保费用，日积月累就是一大笔！更要命的是周转，”他压低了声音，“咱们璃记分号遍布数省，北境的原料款、江南工坊的工钱、各地铺面的货银调度…哪一样不要现银？眼下全靠咱们自家车队押运，慢不说，风险还高得吓人！前日刚收到北境李管事飞鸽传书，又有一支运银车队在冀州地界被山匪盯上，幸亏护卫得力才没出事，可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一层，那些老字号钱庄，鼻子灵得很。咱们的银子一多，他们放贷的利息就往下压，摆明了是想用低息吸走咱们的活钱，转手再高息放给那些急需周转的商户，两头吃！咱们辛苦赚来的银子，倒成了他们钱生钱的垫脚石！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沈清璃心头，印证着她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症结。她轻轻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钱庄……”她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眼底锐光一闪而逝，“他们捏着银子的喉咙，自然能掐着所有商家的脖子。”她转身，目光扫过赵全和侍立一旁、神情肃然的王大山，“守库、押运、被盘剥……这些麻烦，根源都在于我们没有自己的‘血脉’！”
“血脉？”赵全和王大山面面相觑，一时未能完全理解。
“对，血脉！”沈清璃语气斩钉截铁，“让银子能像血液一样，在我们璃记自己的脉络里安全、畅通流动的‘血脉’！这血脉，就是钱庄！”她的手指在空中用力一划，仿佛要斩断那无形的枷锁，“我们，要开自己的钱庄！名字就叫——‘汇通天下’！”
“开钱庄？！汇通天下？！”赵全失声惊呼，饶是他见惯了王妃的大手笔，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念头和那气吞山河的名号震得心神剧荡。
王大山亦是瞳孔一缩，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王妃，这…这可不是卖货！钱庄水深得很！那些老狐狸，吃人不吐骨头！而且这名字……”
“正因为水深，才要下去搅一搅！”沈清璃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名字就是要响亮！‘汇通天下’，我要的就是这个气势！赵全，你立刻去办两件事。”
“王妃请吩咐！”赵全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应道。
“第一，动用我们能动用的所有现银，包括苏州分号库底、可以快速变现的货物，甚至…必要时可抵押部分工坊地契，”沈清璃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三天之内，给我在苏州城最繁华的地段，盘下一处足够大、足够气派的铺面！招牌要快，‘汇通天下’四个字，给我用金漆，做最大最亮的！不必藏着掖着，我要的就是满城皆知！”
“第二，”她目光如电，射向赵全，“以我的名义，给苏州城里排得上号的钱庄掌柜们，下帖子！尤其是那个‘通汇源’的陈万年！就说我沈清璃，靖王妃，新开了个小小的钱庄，请他们明日未时，过府喝茶，‘请教’一二！”
“请教？”赵全捕捉到王妃眼中那抹近乎挑衅的光芒，心头一凛。
“对，请教！”沈清璃冷笑，“请教他们，开钱庄的门槛有多高，规矩有多深！我倒要看看，这潭浑水下面，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翌日，未时初刻。璃记苏州分号后堂宽敞的花厅内，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几张黄花梨木圈椅摆开，却只坐了稀稀拉拉四五个人。受邀的十几位苏州钱庄界有头有脸的掌柜，竟有大半托词不至。到场的几位，要么是根基浅薄的小钱庄东主，要么是抱着看热闹心态来的。而坐在上首，捻着山羊胡须，眼皮半耷拉着，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正是苏州钱庄行会的头把交椅，通汇源钱庄的大掌柜，陈万年。
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半晌才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瞟了一眼主位上的沈清璃，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靖王妃好大的手笔啊，”陈万年拖长了调子，“这‘汇通天下’的金字招牌一挂，可真是亮瞎了咱们苏州城不少人的眼。啧啧，王妃初涉商海，便能在江南搅动风云，这份魄力，老朽佩服。”他话锋一转，带着赤裸裸的轻视，“不过嘛，这开钱庄，可不是开胭脂铺子、杂货铺子。王妃怕是不太懂咱们这行的规矩？这名字，未免也…太狂了些？”
花厅里落针可闻，其他几位掌柜也停下手中动作，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沈清璃身上。
沈清璃端坐主位，一身湖蓝色锦缎常服，衬得她气度沉凝。她面上无波无澜，甚至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才抬眼迎上陈万年那带着刺的目光。
“哦？规矩？”她放下茶盏，声音清越平静，“正要向陈大掌柜请教。不知开这钱庄，首要的‘规矩’是什么？”
陈万年捻须的手一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化为更深的嘲弄。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伸出三根手指，慢悠悠地晃着。
“头一条，也是最紧要的一条，现银！白花花的银子！”他声音陡然拔高，“王妃莫不是以为，挂个招牌，收几张存票，这钱庄就能开起来了？笑话！没有足够的‘备兑金’压库，拿什么取信于存户？拿什么应付挤兑？拿什么放贷生息？”
他目光扫过沈清璃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加重了语气：“依老朽愚见，王妃这盘子，想立得住，站稳脚跟，”他那只晃着的三根手指猛地收拢成拳，重重在旁边的茶几上一顿，“没有这个数压库，想都别想！”
“百万两？”沈清璃眉梢微挑，语气依旧平淡。
“一百万两雪花纹银！”陈万年斩钉截铁，下巴微抬，“还得是随时能搬出来、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银！少一个铜板，这招牌，就立不稳当！王妃年纪轻轻，志向高远是好事，但这钱庄的水，深着呢，可别一时意气，把辛苦攒下的家当，还有靖王爷的脸面，都给…淹了。”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旁边一位姓孙的小钱庄东主也跟着帮腔：“是啊王妃，陈老掌柜金玉良言。百万现银压库，这还只是起步的门槛。往后每日的流水、放贷的风控、应对挤兑的准备…哪一样不是吞金的巨兽？您那璃记生意是红火，可这现银嘛……”他拖长了调子，满是怀疑。
花厅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陈万年更是重新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等着看笑话。
沈清璃静静地听着，目光从陈万年那张写满算计的老脸，扫过其他几位掌柜的神情。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指尖在光滑的锦缎上轻轻点了两下。
然而，就在陈万年以为她会窘迫难当之时，沈清璃却缓缓地站了起来。她身姿挺拔。
“多谢陈大掌柜指点迷津。”沈清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花厅，“原来开这钱庄，第一要务，便是这看得见、摸得着的百万现银压库，以安人心，以立信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陈万年脸上，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笑意。
“这规矩，本妃记下了。”
她没有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陈万年那瞬间有些错愕的表情，转身对侍立一旁的赵全和王大山吩咐道：“赵全，替我送送几位掌柜。大山，备车，我们该去新铺子看看了。”
说完，沈清璃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朝厅外走去。留下花厅内一众面面相觑、心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的掌柜。
陈万年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眉头渐渐拧紧。那句“记下了”……怎么听，都像是一句宣战的开场白！
三日后的清晨，苏州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
位于最繁华的观前街东首，原本属于一家经营不善的老绸缎庄的铺面，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疯狂赶工，已然焕然一新。高耸的门楼被漆成沉稳厚重的玄色，一块巨大的、覆盖着红绸的牌匾高悬其上，透着神秘与威仪。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铺面前空旷的街面上，一字排开的景象！
数十口沉重无比、刷着崭新朱漆的樟木大箱，被膀大腰圆的璃记护卫和王大山率领的亲卫们牢牢看守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铺面前方。箱子全部敞开着盖子！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刺目的银光骤然爆发！
箱子里，堆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山一般的，是无数银锭！十两一锭的官银，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醉神迷又头晕目眩的冷硬光芒！
“我的老天爷啊！”
“这…这得是多少银子？！”
“全是银子！真银子！堆成山了！”
“快看！那牌匾！‘汇通天下’！靖王妃真的开钱庄了！”
“三天！就三天！她真搬来了百万现银？！”
惊呼声、抽泣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在观前街炸开！人群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牌匾下的红绸被猛地揭开！
“汇通天下”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气势磅礴！
就在这片银山与金匾带来的极致震撼中，沈清璃的身影出现在铺面台阶之上。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绛紫色王妃常服。她的面容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开——张——”
随着赵全用尽全力的一声高亢唱喏，早已准备好的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盖过了人群的喧哗！
硝烟弥漫，鞭炮声渐歇。然而，观前街上聚集的人群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汇通天下”钱庄那洞开的高阔大门。震撼过后，巨大的疑问和本能的谨慎浮上心头。
沈清璃立在台阶上，对侍立在侧的赵全低语了一句。赵全立刻会意，向前跨出一步，运足中气：
“诸位苏州父老！诸位商界同仁！今日‘汇通天下’钱庄开业，承蒙诸位捧场！本号由靖王府背书，璃记商行倾力打造！信誉如山，现银压库，童叟无欺！为贺开业，特推出‘飞钱通兑’之便！”
“飞钱？”人群里响起疑惑的嘀咕声。
赵全展开手中一卷印着精美暗纹和“汇通天下”朱红大印的纸张，高高举起。
“诸位请看！此乃本号特制‘璃记飞钱’！”他声音清晰，“凡在本号存入现银者，无论数额大小，皆可凭此票为据！此票印有特殊密押暗记，盖有本号总印及存银分号印章，独一无二，绝难仿造！持此票者，可在‘汇通天下’遍布大周的任何一家分号，凭票及预留密押，即时、足额兑取现银！免去您长途跋涉押运之苦，规避盗匪劫掠之险！存银生息，飞钱通兑，安全便捷，尽在‘汇通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
短暂的震惊后，巨大的狂喜和精明的盘算瞬间淹没了大部分疑虑！
“我…我先试试！”一个穿着半旧绸衫、风尘仆仆的中年行商第一个按捺不住，挤到最前面。他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十两散碎银子：“掌柜的，我…我存三十两！就存三十两！给我开张那个‘飞钱’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柜台后的伙计训练有素，很快，一张印制精美、盖着鲜红大印的纸票交到了中年行商手中。
中年行商双手捧着这张轻飘飘的纸票，感觉比捧着三十两银子还要沉重。他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新奇、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就…就凭这张纸？”他抬头，看向赵全，“真能在别处兑出银子？”
赵全斩钉截铁：“票在，银在！持此票，凭预留密押，凡有‘汇通天下’牌匾处，皆可足额兑付！童叟无欺，信誉为本！”
“好！好！”中年行商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璃记飞钱”贴身藏好。他这举动，如同点燃了引信！
观望的人群彻底沸腾了！争先恐后地涌向柜台！
队伍瞬间排成了蜿蜒的长龙！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充满财富渴望的交响乐。
银箱里的现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而换出去的，是一张张承载着信任与契约的“璃记飞钱”。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汇通天下”钱庄后院的账房里，烛火摇曳。
沈清璃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放着高高的账册，记录着今日令人咋舌的存银流水。她并未翻看那些数字，指尖正缓缓划过铺陈在面前的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大周主要城镇与运河脉络的羊皮地图。她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沿着那些代表财富与权力的线条移动。
开张只是第一步。汇兑网络如何铺开？各分号间头寸如何精准调度平衡？如何应对那些老牌钱庄必然的反扑？还有最关键的…官府的态度！钱庄票号异地汇兑，必然触动朝廷户部的神经和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她虽已做了准备，但远在江南，鞭长莫及。萧珩在京城的斡旋，至关重要。
就在她指尖停驻在地图上的“扬州”节点，陷入深思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王妃，”是王大山刻意压低却难掩一丝激动的声音，“京城急件！王爷遣‘夜枭’加急送来！”
沈清璃心头猛地一跳：“进来！”
王大山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眼神锐利如鹰的黑衣汉子，正是萧珩麾下最隐秘的力量——“夜枭”的成员。他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个密封的铜筒：“奉王爷命，将此密件亲手呈交王妃！”
沈清璃立刻接过铜筒，指尖微动，熟练地拧开机关，取出一卷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借着烛光，她清晰地看到了上面墨迹淋漓的几行关键批语：“…特准‘汇通天下’钱庄试点经营异地汇兑业务…凭票验押，准予通兑…受户部监管…” 落款处，赫然是吏部大印和户部关防！甚至还有一行刚劲有力的朱批小字：“照准试行，严加监管。”——这显然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批文下方，还附着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是萧珩那熟悉而刚劲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璃儿：户部吵翻，老狐狸欲壑难填。‘规矩钱’已付，牌照在手。放手去做，京城有我。珩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驱散了江南夜里的微寒和连日筹谋的疲惫。千里之外，他始终在注视着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为她劈开了官面上最坚固的壁垒！这份沉甸甸的批文，正是她打通“血脉”所需的最关键“路引”！
沈清璃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份批文和萧珩的字条紧紧攥在手心。她抬眼看向那幅巨大的运河图，目光变得无比明亮和坚定。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指伸出，再次按在了地图上。
指尖顺着那蜿蜒流淌、贯穿帝国南北的蓝色线条，从苏州，滑向扬州，再掠过淮安、徐州、济宁…一路向北，直指帝国的中心——京城！烛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地图上，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蛟龙。
“路引有了，”沈清璃的声音带着一种开疆拓土的锐气，在寂静的账房里清晰地响起，唇角微扬，仿佛对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低语，“夫君，你送的这份‘路引’，来得正是时候！下一步，就让大周每一两流通的银子，都打上‘汇通’的烙印，都照我们的规矩流转！”
千里之外，京城，靖王府松涛苑书房。
萧珩刚刚搁下批阅奏章的朱笔。窗外月色清冷，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和无垠的夜幕，落在了江南那座灯火通明的钱庄后院。
他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节奏沉稳有力。唇角，勾起一丝冷硬却笃定的弧度，无声地回应着江南的誓言：
“让大周每一两银子，都照璃儿的规矩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