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的光还在闪，可我已经顾不上看了。
谢无涯的话像一根钉子，卡在我喉咙里出不来。他说时栖的植物监测器最后显示的数据不是我的生命值，是她的怨气值。我盯着他，他没动，眼神也没偏。他知道我说过什么，也记得时栖每次出现的时间——图书馆门前、静室窗外、反噬发作的夜里，她总提着那篮子绿植，说“浇浇水就好了”。
可现在那些盆栽开始裂了。
细小的裂纹从陶土边缘爬上来，像是被晒干的河床。一片叶子飘下来，在半空还没落地就散成光点，浮出一串扭曲的符号。那纹路我见过，在观测之眼的虹膜碎片上流转过，和系统底层代码属于同一种语言。
我慢慢转头。
时栖站在原地，手还搭在一株向日葵上，指节微微发白。她低头看着那盆土，手指轻轻摩挲着叶片，动作很轻，但频率不对——太快了，像是机械设定好的循环指令，一遍遍重复，停不下来。
“你早就知道。”我开口，声音不大，“你知道我的怨气值会到临界点。”
她没抬头，也没否认。只是把那片快碎的叶子捏了下来，夹在指尖。叶脉在她皮肤下映出淡青色的纹，像血管，又像程序线路。
又一盆薄荷炸开，碎成数据流洒在地上。她的肩膀晃了一下，像是承受了某种冲击。
“我不是故意瞒你。”她终于说话，语气和平常一样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我只是……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我往前走了一步，“你是学生？老师？还是系统派来监视我的探针？”
她抬眼看我，眼神很静，却不像人看人那样有温度。更像是……校对数据时的确认目光。
“我是第一个。”她说，“第一个被选中连接诡语网络的人。那时候还没有你，没有谢无涯，也没有现在的规则。他们把我拆开，种进校园的地底，让每一株植物都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只要变量出现异常，我就会收到提示——比如你的怨气积累速度超过阈值。”
我愣住了。
“所以你帮我，不是因为你想帮。”我慢慢明白过来，“是因为系统让你必须干预。你是守环者，不是朋友。”
她没答，只是笑了笑。那笑容让我心里一沉。
又一盆绿萝崩裂，泥土化作灰烬般的颗粒簌簌落下。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是信号不良的画面，边缘泛起波纹。她抬起手，似乎想碰我，可指尖刚靠近就被一层无形的力道弹开。
“系统在回收我。”她说，“逆转契约打破了原有逻辑链，它开始清理所有非标准路径的意识残留。我是最早的那个，也是最不该存在的那个。”
谢无涯站得远了些，手仍按在阵法边缘。银白纹路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剑身上的“破局者”三字微微震颤。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在听，在判断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你之前做的所有事——提醒我避开陷阱、引导我去图书馆找线索、在我反噬时用植物压制黑花……”我盯着她，“都是系统允许的？”
“大部分是。”她点头，“但也有些不是。”
她顿了顿，从怀里取出最后一株完整的向日葵，根系缠绕着一块暗色的晶石。她蹲下身，把花放进裂缝里，轻轻拍实土壤。
“这株不一样。”她说，“它没接收到指令，是我自己种的。我想看看，如果我不按程序走，会不会长出点别的东西。”
我看着那朵花。金黄的花瓣微微抖动，在数据流的微风里摇晃。它不该存在，但它活着。
“你骗了我。”我说。
“我没有全说真话。”她纠正我，“但也没完全骗你。我确实希望你好起来，希望你能活下来。只是我的‘希望’本身，也可能只是系统预设的一条分支路径。”
我闭了闭眼。
信任崩塌的感觉不是轰然巨响，而是一点点渗进来的水。你以为身边站着一个人，结果发现她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影子，连呼吸都是计算好的节奏。
“那你现在要消失了？”我问。
“已经开始了。”她站起身，后退半步。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口子，她的左腿陷进去一半，却没有血肉碰撞的痛感，只有光粒顺着裂缝往上爬，吞噬她的轮廓。
我突然冲上前，伸手去抓她手腕。
可我的手指穿过了她。
像抓空气，像抓一场梦。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别怕。”她说，“我不是死了，只是回到起点。就像种子埋进土里，不会消失，只会等下一个春天。”
“那你告诉我——”我咬着牙，“如果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那我做的选择还算数吗？我的反抗、我的改写、我拼命想挣脱的东西……是不是早就在系统的剧本里？”
她没立刻回答。
四周的盆栽接连爆裂，碎成光点汇入地下。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只剩一个模糊的剪影立在原地。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但我见过太多变量被清除。他们到最后都在问同样的问题：我有没有真正活过？而你是唯一一个，让系统出现了‘未定义反应’的人。”
她抬起手，掌心朝上。一片完好的叶子从袖中滑落，飘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接住。
叶脉在掌心发烫，缓缓裂开一条缝，露出一颗极小的种子，通体暗金，表面有细微的纹路，像是闭合的眼睛。
“拿着。”她说，“它不怕光，也不怕死。就像你。”
“这是什么？”
“不知道。”她笑了，“也许是新的开始，也许什么都不是。但如果你还能走下去，记得给它浇水。”
我攥紧手掌，种子硌着皮肉，有点疼。
她最后看了一眼谢无涯。“你们做得比我勇敢。”她说，“我没敢逆转契约，没敢挑战规则本身。我只敢躲在植物后面，偷偷传个消息，悄悄护一段路。”
她的身影开始溃散，像沙堆被风吹走。光点一粒粒脱离身体，沉入地面裂缝。
“别信系统的审判。”她声音渐弱，“也别信献祭的必要。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规则本身。”
我还想问什么，可她的嘴还在动，却再没有声音出来。
最后一片叶子飘到我肩上，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化作光尘，散了。
她没了。
连痕迹都没留下。
我站在原地，掌心紧紧扣着那颗种子，指缝间渗出血丝。刚才抓她时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滴在数据流上，被迅速吸收，不留印子。
谢无涯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他低头看我手里的血，又看了看地上那一片片碎裂的陶土和焦黑的根须。
“她说了真话。”他低声道，“我感应到了阵法共鸣。那种波动……不属于现有系统架构，是更早的东西，像是源头。”
我没吭声。
脑子里乱得很。一个一直帮我、陪我、在我发烧时默默放冰袋的人，原来是系统最初埋下的监控程序。可她又确实在规则之外做了选择——种下一株不该存在的花，留下一颗无法解析的种子。
她到底是工具，还是人？
或者说，当一个人被拆解成数据，种进千百株植物里，还能不能算“活着”？
谢无涯忽然伸手，碰了碰我掌心。“种子嵌进去了。”他说，“很深。”
我摊开手。
那颗暗金的籽牢牢扎在我皮肤下，周围血肉微微隆起，像是被什么力量固定住了。它不动，也不热，但我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不是心跳，也不是呼吸，而是一种极其缓慢的震动，像地底深处传来的钟摆声。
“她让你浇水。”谢无涯看着我。
“我知道。”我握紧拳头，把种子压得更深了些。
门缝里的光变了。
不再是暗青，也不是灰红，而是一种极淡的黄，像是清晨第一缕照进窗台的阳光。那扇由记忆筑成的门无声地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里面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风吹过麦田。
我抬头看向那扇门。
谢无涯没拦我。
“你还打算进去？”他问。
“必须进。”我说，“她说过，进来就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有些真相，比装傻更难扛。”
我迈步往前。
脚刚抬起，掌心突然一烫。
那颗种子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