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空荡的街巷
河湾村的晨雾裹着寒气,贴在土坯墙上凝成白霜。秀莲踩着露水往菜园子走,胶鞋陷进冻土的声响,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晰。她裹紧了褪色的蓝布头巾,眼角的余光扫过街对面的空院子 —— 门框上的红对联早就褪成了粉白色,去年冬天的积雪还残留在屋檐下,像一道凝固的泪痕。
三百多户的村子,如今只剩十四户人家。东西五条街,最长的那条也不过五百米,稀稀拉拉的土房像掉了牙的嘴,豁豁牙牙地敞着。秀莲家在中间街,左右邻居的大门都挂着锈锁,门框上的 “阖家欢乐” 被风啃得只剩个 “乐” 字。
“秀莲,起这么早?” 二柱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明灭灭。他是村里五个光棍里最年轻的,三十出头,腿有点跛,是年轻时在工地摔的。
秀莲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往菜园走。她不喜欢串门,也不爱闲聊,村里的人都说她性子孤僻,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没力气去应付那些同情或打探的目光。
菜园子收拾得比别家的庄稼地还整齐,菠菜冒出了绿芽,韭菜根泛着紫红。秀莲抡起锄头松地,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女人。父亲的哮喘又犯了,母亲的腰直不起来,弟弟在南方的电子厂打工,三年没回过家,地里的活儿全落在她肩上。
“秀莲,晌午去我家吃吧,我炖了土豆。” 三婶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女人,丈夫去年走了,跟着儿子过,却总惦记着回老屋看看。
“不了三婶,家里蒸了窝头。” 秀莲直起腰,额头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三婶叹了口气,看着她被晒得黝黑的脸:“你这丫头,苦了自己了。”
秀莲没接话,只是埋下头继续锄地。她知道三婶想说什么 —— 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在村里是个异类。媒人来过几次,说邻村有个丧妻的男人,带着个孩子,愿意娶她。她没答应,不是嫌弃人家,是放不下爹娘。
日头爬到头顶时,村里突然热闹起来。五条光棍凑在老槐树下,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秀莲路过时,听见大奎的大嗓门:“镇上的人说,今年可能要修水库,咱们村这几百顷地,说不定要被淹。”
大奎是光棍里最年长的,五十多了,背驼得像座桥,却总爱管闲事。他旁边的四喜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秀莲的心猛地一沉。河湾村东面的那条河,像头野性的兽,雨水大了就漫出河道,把庄稼地淹成一片汪洋;天旱了又缩成条细带子,河床干裂得能塞进拳头。要是真修水库,这最后的十几户人家,怕是也留不住了。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父亲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来,一声声像刀子割在心上。
第二节:不速之客
消息像长了翅膀,三天就传遍了河湾村。镇上的技术员来了两趟,拿着仪器在河边测来测去,临走时说:“上面有规划,可能要在下游建闸,到时候水位上涨,沿岸的低洼地都得淹。”
老槐树下的光棍们更愁了。大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淹了地,咱们靠啥活?” 四喜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二柱的跛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急得满头大汗。
秀莲把家里的存粮翻出来,装了满满两麻袋。父亲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说:“秀莲,要不…… 让你弟回来吧?”
“回来干啥?” 秀莲把玉米面倒进缸里,“厂里请假扣工资,回来也帮不上啥忙。” 她没说出口的是,弟弟上次打电话说,厂里的组长看上他了,正处对象,哪敢提回家的事。
夜里,秀莲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窗户纸上印着晃动的人影,是二柱和四喜,正往她家的拖拉机上搬东西。她抄起门后的扁担冲出去:“你们干啥?”
二柱吓了一跳,手里的麻袋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土豆:“秀莲,俺们…… 俺们想帮你把粮食搬到高坡上。”
四喜挠了挠头:“大奎说,你家的地最低,真淹了啥都剩不下。俺们光棍一条,没啥值钱东西,帮你搬点粮。”
秀莲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手,心里一热,扁担 “当啷” 掉在地上:“谢谢你们。”
“谢啥,都是一个村的。” 二柱捡起麻袋,咧嘴笑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俺们五个大老爷们,有的是力气。”
那天晚上,五个光棍全出动了。大奎虽然驼背,却抢着扛最重的麻袋;四喜沉默寡言,却把拖拉机擦得锃亮;二柱的跛脚在田埂上崴了好几次,也没喊一声疼。秀莲煮了一锅姜汤,看着他们捧着粗瓷碗喝得满头大汗,突然觉得这冷清的村子,有了点人气。
“秀莲,你别愁。” 大奎抹了把嘴,“真要淹了地,俺们跟你一起想办法。你会种地,二柱会修农机,四喜会编筐,总有活路。”
秀莲点点头,眼眶有点湿。这些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光棍,心里比谁都热乎。
没过几天,村里来了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说是城里来的投资商,想在村里搞生态农业。他在老槐树下摆了张桌子,唾沫横飞地讲着 “有机蔬菜”“乡村旅游”,说得光棍们眼睛都直了。
“只要你们把地流转给我,每年每亩地给八百块,还能在基地打工,一个月三千块。” 年轻人拍着胸脯,“比你们种地强多了!”
四喜第一个动心:“真给三千?”
“骗你们干啥?” 年轻人拿出合同,“签字就能拿钱。”
秀莲看着合同上的条款,总觉得不对劲。她读过高中,知道 “流转” 就是把地给别人种,万一这投资商跑了,地要不回来咋办?
“我不签。” 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场面安静下来,“地是根,不能随便给别人。”
年轻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姑娘家懂啥?守着这破地能有啥出息?”
大奎突然站起来,挡在秀莲面前:“她懂的比你多!俺们河湾村的地,不流转!”
五个光棍齐刷刷地站到秀莲身边,二柱的跛脚在地上站得笔直。年轻人看着这架势,骂了句 “一群老顽固”,灰溜溜地走了。
秀莲看着他们,突然笑了。这是她来河湾村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守着这个家。
第三节:河边的较量
投资商走后的第三天,下起了暴雨。河水像疯了似的上涨,漫过了河沿,往村里涌来。秀莲站在自家屋顶上,看着浑浊的洪水吞噬着绿油油的麦田,心疼得直掉眼泪。
“秀莲,快下来!” 大奎在下面喊,他和二柱他们正往门口堆沙袋,“水快进院了!”
秀莲滑下梯子,加入了堆沙袋的队伍。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冷,浑身的血都在烧。五个光棍轮流扛沙袋,二柱的跛脚陷在泥里,好几次差点摔倒,却咬着牙不肯歇。
“这样不是办法!” 四喜指着东边的河堤,“那地方最薄,要是溃了,全村都得淹!”
秀莲抬头望去,河堤上的柳树已经被淹没了半截,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 “轰轰” 的响声。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几十年前河堤溃过一次,洪水把半个村子都冲没了。
“得去加固河堤!” 她把雨衣往头上一罩,“谁跟我去?”
“俺们都去!” 大奎第一个响应,他虽然年纪大,却比谁都清楚河堤的重要性。
五个人加秀莲,拿着铁锹和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堤赶。洪水已经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力。二柱的腿在水里更不听使唤,四喜干脆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河堤上的景象触目惊心。好几处地方已经出现了管涌,浑浊的泥水从裂缝里往外冒。秀莲知道,这是溃堤的前兆。
“快!装沙袋!” 她大喊着,抓起铁锹往麻袋里装土。五个光棍也不含糊,大奎和四喜用身体堵住管涌,二柱和另外两个光棍拼命装沙袋。
雨越下越大,天黑得像泼了墨。秀莲的手被铁锹磨出了血泡,混着雨水和泥水,疼得钻心。但她不敢停,只要一停,洪水就会冲垮河堤,冲垮他们最后的家。
“秀莲,你看!” 二柱突然指着远处,声音里带着惊喜。
秀莲抬头望去,只见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中晃动,越来越近。是镇上的救援队,还有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听说家里发了洪水,连夜赶回来了。
“俺们来帮忙了!” 弟弟的声音穿透雨幕,秀莲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人多力量大。沙袋一袋袋堆上去,管涌被堵住了,摇摇欲坠的河堤终于稳住了。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洪水开始慢慢退去,露出了泥泞的河床。
秀莲瘫坐在河堤上,看着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人 —— 五个光棍睡得正香,弟弟在给他们盖上雨衣,父亲和母亲拄着拐杖,在远处望着她笑。
她突然觉得,这河湾村,这光秃秃的河堤,这剩下的十四户人家,就是她的根。不管外面多好,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要守着这里。
第四节:意外的转机
洪水过后,河湾村变了样。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回来好几个,说外面不好混,不如回家种地。镇上也派来了技术员,指导大家修水渠、建水坝,说是要搞节水灌溉,再也不怕旱涝了。
老槐树下热闹起来。不光是五个光棍,回来的年轻人也凑在这儿,商量着种什么庄稼。秀莲把自己种的蔬菜种子分发给大家,教他们怎么育苗、怎么施肥。
“秀莲,你这菠菜种得真好,比城里超市卖的还嫩。” 二柱捧着一把菠菜,笑得合不拢嘴。他用自己修农机的手艺,帮村里人修好了好几台拖拉机,成了村里的红人。
四喜也没闲着,他编的竹筐结实又好看,镇上的超市老板来看了,说要跟他长期合作。大奎则当起了村里的 “调解员”,谁家有矛盾,他都去说和,凭着几十年的老面子,还真解决了不少事。
这天,秀莲正在菜园里摘黄瓜,三婶兴冲冲地跑过来:“秀莲,好事!镇上的小学缺个代课老师,我把你推荐上去了!”
秀莲愣了一下:“我能行吗?” 她高中毕业后本来考上了师范,却因为父亲生病没去成,这一直是她的遗憾。
“咋不行?” 三婶拉着她的手,“你字写得好,又懂道理,比那些城里来的娃娃强多了!”
去镇上试讲那天,秀莲紧张得手心冒汗。但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她突然不紧张了。她讲的不是课本上的知识,是河湾村的故事,是洪水来时大家一起守河堤的经历,是五个光棍默默帮忙的事。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下课了还围着她问:“秀莲老师,那个跛脚叔叔真的能背动麻袋吗?”“编筐爷爷的筐能装多少黄瓜?”
秀莲笑着一一回答,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她突然明白,自己守着的不只是父母和土地,还有这些孩子,这些河湾村的未来。
代课老师的事定下来那天,村里放了鞭炮。五个光棍凑钱给她买了块新手表,二柱红着脸说:“秀莲,以后上课别迟到。”
秀莲看着他们,突然发现,大奎的背好像没那么驼了,四喜的话也多了起来,二柱走路时,跛脚好像也不那么明显了。他们不再是别人口中的 “光棍”,是河湾村的顶梁柱。
更让人惊喜的是,弟弟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女孩是南方人,说话柔声细语,却一点不娇气,跟着秀莲下地干活,晒黑了也不抱怨。
“姐,我想好了,不出去了。” 弟弟搂着女朋友的肩膀,笑得一脸幸福,“咱们在家搞个农家乐,就卖你种的菜,四喜哥编的筐,肯定能行。”
秀莲看着弟弟,又看看旁边帮忙收拾院子的五个光棍,突然觉得,河湾村的日子,像刚出土的麦芽,正往高里长。
第五节:守望的意义
秋天的时候,河湾村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季。节水灌溉渠派上了大用场,玉米长得比人还高,谷子沉甸甸地弯着腰,秀莲种的蔬菜更是堆成了小山。
镇上的超市来了好几辆卡车,把村里的粮食和蔬菜拉走,换来的钱分到每家每户手里。大奎拿着崭新的钞票,激动得手都在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二柱用自己赚的钱,给村里修了条水泥路,从村口一直通到河边。四喜的竹筐卖到了城里,还开了家网店,订单像雪片似的飞来。
秀莲在镇上的小学教得越来越好,孩子们都喜欢她。她还在村里办了个夜校,教留守的老人和妇女认字、算账,教室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
这天,秀莲放学回家,看见五个光棍在她家院子里忙活。大奎在修篱笆,四喜在编鸡笼,二柱在给拖拉机换零件,另外两个在帮父亲劈柴。母亲在厨房做饭,嘴里哼着小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你们这是干啥?” 秀莲笑着问。
“你弟弟说要办农家乐,俺们来帮忙拾掇拾掇。” 大奎直起腰,擦了把汗,“以后游客来了,也让他们看看咱河湾村的人,有多能耐!”
秀莲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刚回村时的冷清。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村子,守着年迈的父母,守着这五根光棍,直到老去。
可现在,村子活过来了。出去的人回来了,孩子有学上了,土地有了收成,连空气里都飘着庄稼的清香。她突然明白,所谓守望,不是固守着贫穷和孤独,是用自己的力量,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让留下来的人有盼头,让走出去的人想回来。
晚饭时,院子里摆了张长条桌,十四户人家都来了。菜是秀莲种的,酒是大奎酿的,馒头是母亲蒸的。二柱的跛脚在地上稳稳地站着,给大家倒酒;四喜拿出新编的小竹篮,给每个孩子送了一个;大奎端着酒杯,说了句:“咱河湾村,以后会越来越好。”
秀莲举起酒杯,看着满院子的笑脸,眼眶又湿了。她知道,自己不是老姑娘,是河湾村的女儿。这五个光棍也不是别人口中的 “剩男”,是她的亲人,是这个村子的脊梁。
夜色渐浓,河湾村的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像撒在黑土地上的珍珠。东面的河水静静流淌,映着天上的月亮,温柔得像母亲的怀抱。
秀莲知道,只要这河还在,这地还在,这剩下的人还在,河湾村就永远不会消失。而她,会一直守在这里,守着这份热闹,守着这份希望,守着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