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海面上漂浮,意识像一艘漏水的船,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沉浮。
救生衣已经变成了一件刑具。那些暗紫色的归墟海水样本渗入皮肤后,并没有像普通液体那样被身体代谢或排出。它们像活物一样,沿着血管网络蔓延,所过之处留下冰冷的灼烧感——一种矛盾的、仿佛要把细胞冻僵同时又点燃的痛楚。
她能“看见”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什么。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某种被迫开启的内视感知。暗紫色流体在静脉中流淌,每当经过曾经接触过幽荧石的位置——手腕的旧疤、那次在图书馆被古籍碎片划破的指尖、甚至只是长期佩戴含有微量幽荧石粉末的防护手套留下的微弱印记——流体就会短暂亮起,释放出一段破碎的信息流。
样本编号:L7-c3-晚
基因适配度:71.3%
文明污染指数:高
建议处置方案:净化或销毁
这些信息不是文字,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的概念。林晚在剧痛中勉强保持思考:编号L7-c3-晚?那是什么?她在哪里被编过号?
记忆深处,一段尘封的童年片段突然浮现。
西伯利亚,那座父母工作过的极地研究所。不是她记忆中温馨的宿舍楼,而是地下三层那个永远挂着“未经许可禁止入内”牌子的区域。她六岁时曾偷偷溜进去过,穿过长长的、墙壁泛着金属冷光的走廊,最后在一扇观察窗前停下。
窗后是排列整齐的圆柱形容器。
每个容器里都浸泡着一个孩子。
孩子们闭着眼,身上连着各种管线,胸口贴着标签。离她最近的那个容器,标签上写着一行俄文和英文混合的字迹,其中英文部分清晰可辨:L7-c3-wAN。
“晚……”林晚在海水中颤抖。
那不是她的本名。她姓林,单名晚,是因为母亲生她时已近午夜。但如果……如果“晚”只是一个编号的谐音呢?如果L7-c3-wAN才是她真正的标识?
更多的记忆碎片涌来。
父母在她八岁时“因实验事故去世”的那场大火。她被送回国内,由研究民俗学的祖父抚养。祖父从不让她接触任何与父母工作相关的东西,只是教她古籍、碑文、历史……现在想来,那些知识全都有一个共同指向:幽荧石,以及与之相关的上古遗迹。
“我是……实验体?”林晚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天空变了。
那艘因能量供应中断而缓缓下降的播种者飞船,似乎重新调整了姿态。舰体表面的金属莲花瓣开始向内收缩,露出核心部位的引擎阵列——不是人类理解的化学推进器或离子引擎,而是一个个旋转的、仿佛微型黑洞般的引力奇点。
奇点开始加速旋转。
随着旋转,它们产生了恐怖的吸力。
不是引力虹吸那种精准筛选的牵引,而是粗暴的、无差别的吞噬。海面上,数以亿吨计的海水被卷向空中,像倒流的瀑布般涌向飞船底部。
林晚也被卷了进去。
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海水裹挟着冲上天空。失重感让她头晕目眩,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流轰鸣。透过翻涌的海水间隙,她看见自己正被带往飞船引擎的正下方——
那里温度正在飙升。
引擎奇点旋转产生的摩擦,将吸入的海水瞬间加热到数十万度。海水不是蒸发,而是直接等离子化——氢氧原子被撕裂成带电粒子,形成一个不断膨胀的、发光的等离子球。
球体内部,幽荧石的能量被激活了。
那些随着海水一起被吸入的幽蓝色光点,在极端高温高压下发生了连锁反应。光点之间的量子纠缠被强化,它们开始自发组织,形成复杂的电流网络。网络蔓延,将整个等离子球体变成一颗……超导雷暴云。
第一道闪电劈下时,林晚以为自己死定了。
那闪电不是从云到地的常规形态,而是从等离子球体内部迸发,像一条发光的巨蟒般窜向飞船舰体。颜色不是白色或蓝色,而是诡异的暗紫色——和渗入她体内的归墟海水同色。
闪电击中了飞船的力场护盾。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
只有一阵刺耳的、仿佛玻璃被指甲刮擦的高频尖啸。飞船表面的莲花瓣同时剧烈震颤,那些流淌的银河微光瞬间紊乱,像接触不良的霓虹灯一样疯狂闪烁。
力场护盾……不稳定了。
林晚突然明白了。
归墟海水——那种深海金字塔内部封存的古老液体——含有某种特殊的离子成分。当它与幽荧石能量在高温下混合,会产生一种能干扰量子纠缠场的等离子体。而播种者飞船的力场护盾,正是基于量子纠缠原理构建的。
闪电一道接一道劈下。
每一道都精准地命中护盾最薄弱的连接节点。飞船开始倾斜,舰体表面的光芒越来越暗。那些微型黑洞般的引擎奇点,旋转速度明显减慢,有些甚至出现了停滞。
海水吸力减弱。
林晚从高空坠落。
她在下落过程中拼命调整姿态,试图瞄准下方海面——不是被吸走的那片漩涡区,而是更外围相对平静的海域。但高度太高,速度太快,这样摔下去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第三件事发生了。
那些劈向飞船的暗紫色闪电,有一部分没有完全消散,而是残留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片悬浮的、缓慢旋转的等离子迷雾。迷雾中,光线发生了诡异的折射和干涉。
折射出的……是影像。
不是实时的画面,而是某种跨越时间的记忆回溯。
林晚在下落过程中,看见了迷雾中的幻象。
第一个幻象:血祭。
地点是她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地下空间。空间中央是一座金字塔——不是深海那个残缺的,也不是骊山那个完整的,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原始的版本。金字塔顶部没有晶体球体,只有一个石制祭坛。
祭坛上绑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唐代服饰,但面容……和林晚有七分相似。
祭坛周围,跪着数百名身穿黑袍的祭司。他们吟唱着听不懂的咒文,手中高举青铜匕首。为首的大祭司——那张脸让林晚心脏骤停——是殷无赦。不是现代这个疯狂的老人,而是更年轻、眼神更冷酷的版本。
年轻殷无赦举起匕首。
刀尖刺入女人的胸口。
鲜血涌出,但不是红色,而是幽蓝色。血液顺着祭坛上的沟槽流淌,注入金字塔内部。金字塔开始发光,顶部的石块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悬浮的……一枚巨大的幽荧石晶体。
晶体吸收血液后,表面浮现出复杂的纹路。
纹路组成了一幅星图。
星图中央,有一个闪烁的光点——那个光点的坐标,和林晚之前计算的、播种者母星坐标完全一致。
幻象切换。
第二个幻象:实验室。
这次是现代。西伯利亚那座极地研究所的地下三层。林晚看见了父母——不是记忆中慈祥的学者,而是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研究员。他们站在一个圆柱形容器前,容器里浸泡着那个编号L7-c3-wAN的女孩。
父亲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针筒里是暗紫色的液体。
“第七批克隆体,三号样本。”父亲的声音冰冷,通过幻象传来,“注入归墟海水提取物,观察基因表达变化。”
母亲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适配度71.3%,未达到唤醒阈值。建议继续培养,或作为备选血祭载体储备。”
针头刺入女孩的手臂。
暗紫色液体注入。
容器里的女孩——年幼的林晚——突然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一道暗紫色的光。
幻象再次切换。
第三个幻象:未来。
这个幻象更模糊,像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林晚看见自己站在骊山金字塔的顶端,身边是已经完全石化、但脊椎仍在发光的秦战。她手里握着一把青铜匕首——和唐代幻象中殷无赦用的那把一模一样。
她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
刀尖刺入的瞬间,金字塔顶端的晶体迸发出贯穿天地的光柱。光柱射向宇宙深处,射向播种者母星的方向。
光柱中,浮现出两个巨大的文字。
不是现代汉字,也不是篆文,而是某种更古老的、像图案又像文字的符号。但林晚莫名读懂了它们的含义:
协议
重启
然后,所有幻象同时破碎。
林晚重重摔进海里。
冲击力让她几乎昏厥,但冰冷的海水反而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挣扎着浮出水面,咳出咸涩的海水,仰头看向天空。
飞船还在。
但状态很糟糕。
力场护盾已经完全消失,舰体表面有多处被闪电击穿的破口,暗紫色的等离子电弧还在破口边缘跳跃。引擎奇点大部分已经停止旋转,飞船正以缓慢但不可逆转的速度下坠——不是坠落,更像是失去动力后的滑翔,航向依然是……骊山。
更远处,骊山方向的那道暗紫色光柱变得更加凝实。
光柱中,金字塔的虚影已经从半透明逐渐转为实体。塔尖那枚巨大晶体旋转的速度在加快,表面浮现的纹路越来越清晰。
林晚泡在海水中,剧烈喘息。
她的身体还在痛,暗紫色流体已经蔓延到胸口。她能感觉到,那些流体正在与她的基因产生某种深层次的结合。不是感染,不是侵蚀,而是……唤醒。
唤醒某种被植入的东西。
“血祭载体……”她想起幻象中母亲记录本上的那句话,声音颤抖,“我是……钥匙?”
手腕上的旧疤突然传来剧痛。
她低头看去。
疤痕处,皮肤正在裂开。不是受伤的那种裂开,而是像花朵绽放般,从中心向外展开复杂的、暗紫色的纹路。纹路蔓延,很快覆盖了整个小臂,图案与她刚才在幻象中看到的、金字塔晶体表面的纹路有微妙的相似。
纹路亮起微光。
同时,骊山方向的暗紫色光柱,亮度突然增强了百分之三十。
仿佛在回应。
林晚闭上眼睛。
她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不是为了揭开身世之谜,不是为了报复那些把她当作实验体的父母,甚至不是为了拯救被吸入飞船的陈国栋父子。
而是因为秦战。
那个石化在飞船里、脊椎还在发光的男人。
那个用自己作为样本,向高等文明发送“文明接触申请”的傻瓜。
那个告诉她“我是钥匙,一直都是”的……
战友。
林晚深吸一口气,开始朝海岸方向游去。
她的动作很慢,因为每动一下,全身的暗紫色纹路就会传来刀割般的痛楚。但她的眼神异常坚定。
她要活着上岸。
要去骊山。
要去那座正在苏醒的金字塔。
然后……
“重启协议。”她喃喃自语,“不管那是什么,我来完成。”
海面上,暗紫色的等离子迷雾开始消散。
但迷雾消失的地方,留下了某种残留的、类似余晖的微光。微光中,偶尔还会闪现几帧破碎的幻象片段:秦战石化的脸、陈国栋挣扎的身影、陈小鹏发光的躯体……
以及更远处,飞船内部,那个蜂巢状晶体矩阵中央,那个空置的主控格位。
格位边缘,缓缓浮现出一行发光的符号。
符号的含义,林晚此刻还看不懂。
但如果有播种者文明的成员在场,他们会立刻认出那行字:
主控单元回收倒计时:47小时59分
回收条件:载体自愿血祭
回收目标:文明观察样本L7-c3-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