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在一处荒凉的礁石海岸爬上岸的。
暗紫色的纹路已经从手腕蔓延到肩膀,像某种寄生的藤蔓缠绕着她的上半身。每当纹路经过一处旧伤或疤痕——六岁时摔破的膝盖、十二岁被古籍页缘割伤的手指、甚至大学时做实验不小心烫伤的手背——纹路就会在那里短暂停留,释放出一段对应的记忆碎片。
那些碎片大部分是她自己的童年记忆,但视角很奇怪。不是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更像是……从某个旁观者的视角,在观察她。
观察记录:样本L7-c3-wAN,六岁,体能发育正常,智力水平超过同龄人47%
观察记录:样本L7-c3-wAN,十二岁,首次接触幽荧石样本,基因共鸣指数轻微上升
观察记录:样本L7-c3-wAN,二十二岁,自主选择考古学专业,无异常引导痕迹
林晚跪在沙滩上,咸涩的海水从发梢滴落。她看着自己布满纹路的手臂,突然明白了:这些纹路不只是某种感染或侵蚀,它们是一个……记录仪。一个从她出生起就植入体内、默默记录她一切成长数据的监控系统。
而她真正的父母——那对在西伯利亚研究所工作的学者——恐怕不只是研究员。
他们是监控者。
“所以我不是意外活下来的……”林晚低声自语,“我是被‘培育’出来的。就像秦战是播种者投放的监视单元,我是……人类自己制造的‘反监视单元’?”
这个推测让她浑身发冷。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祖父教她的一切知识、引导她研究的方向、甚至把她推向秦战身边的种种巧合……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远处传来虚弱的呼喊声。
林晚转头,看见墨七爷正拖着一块潜艇残骸,艰难地爬向海岸。老人浑身是伤,左腿不自然地弯曲,明显骨折了。但他还活着,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防水布包裹的东西。
“墨师傅!”林晚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跑过去。
两人在潮水线附近汇合。墨七爷瘫坐在沙滩上,大口喘气,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海水。他怀里的包裹滑落,防水布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那本《九州镇怪考》。
书的封面已经泡烂,内页也粘连在一起,但墨七爷用身体护住了它,书页中央夹层里的东西居然保存完好:几张用特殊防水材料制成的图纸,以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
“老东西……差点交代了……”墨七爷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沙的海水,“但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不能丢……”
林晚接过罗盘。
罗盘表面刻着复杂的星宿图,中央的指针不是指南的磁针,而是一枚细小的幽荧石碎片。此刻,那枚碎片正微微发光,指向……林晚自己。
不,不是指向她。
是指向她后背的方向。
“转过去。”墨七爷哑声说,“让我看看你后背。”
林晚犹豫了一秒,还是背过身,撩起湿透的上衣下摆。
墨七爷倒抽一口凉气。
即使没有镜子,林晚也能从老人的反应中猜到,自己后背的情况肯定很糟糕。她能感觉到那里传来的灼痛感比其他部位更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下蠕动。
“是……烙印。”墨七爷的声音颤抖,“墨家古卷里记载过……‘以身载图,以血为墨,可印星海’……我以为只是传说……”
“什么烙印?”
“坐标烙印。”墨七爷用手指轻轻触碰林晚后背的皮肤,每碰一下,林晚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是画上去的,是长在肉里的。从你脊柱第三节开始,一直延伸到……你趴下,我看清楚点。”
林晚趴在沙滩上。
墨七爷用海水清洗双手——尽管他自己的手也满是伤口——然后小心地拨开林晚后背的衣物。他盯着那片皮肤看了很久,久到林晚开始担心老人是不是伤重昏过去了。
“小林。”墨七爷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严肃,“你后背这个烙印……是一个完整的虫洞坐标。不,不止一个,是……一套坐标。有起点,有终点,还有七处跃迁节点。”
林晚猛地扭头:“什么?!”
“你等等。”墨七爷翻开那本《九州镇怪考》,快速翻到某几页。书页已经被海水泡得模糊,但他还是辨认出了关键信息,“墨家先祖在秦始皇时期,曾经参与过一项秘密工程。不是修陵墓,而是……‘封天门’。”
他指着书页上的插图。
那是一幅简陋但清晰的示意图:地面上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塔尖射出一道光芒直冲天空。光芒在某个高度突然折射,形成七个转折点,最后消失在星空深处。每个转折点旁都标注着奇怪的符号。
“先祖记载,始皇得‘天外奇石’——就是幽荧石——后,命方士研究其用途。方士发现,奇石能打开通往‘仙界’的门户。但始皇多疑,怕门户大开反招灾祸,于是下令建造‘天门锁’。”墨七爷的手指顺着示意图上的七个转折点滑动,“这七个点,就是七把锁。它们不是物理存在,而是……坐标锚点。只要按顺序激活这七个坐标,就能在虫洞路径上设置障碍,让通道无法稳定通行。”
林晚的心脏狂跳:“你是说……我后背的烙印,就是那七个坐标?”
“不只七个。”墨七爷摇头,“还有起始坐标和终点坐标。起始坐标是……骊山。终点坐标是……”
他沉默了。
林晚催促:“是什么?”
“是播种者母星。”墨七爷缓缓说,“但标注的不是‘抵达’,而是‘逆流’。”
逆流。
这个词让林晚想起了秦战最后启动的程序:虫洞过载,能量逆流,让通道因为内部压力而崩塌。
“所以这个烙印,”她声音发颤,“是一个……逆转程序?只要输入这七个坐标,就能让已经打开的虫洞反向运行,最终关闭?”
“理论上是。”墨七爷的脸色更凝重了,“但问题是……怎么输入?”
他再次看向林晚后背。
那些暗紫色的纹路此刻已经清晰到肉眼可见,它们不再只是简单的线条,而是组成了复杂的几何图形和符号。符号在不断变化,像活物一样缓慢旋转、重组。每变化一次,对应的纹路就会微微凸起,像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烙印在……激活。”墨七爷喃喃道,“它需要能量。大量的、纯净的幽荧石能量,才能把坐标数据完整提取出来。”
“骊山金字塔。”林晚立刻反应过来,“那里有主控晶体,有完整的能量系统。”
“对。但还有第二个条件。”墨七爷盯着林晚的眼睛,“坐标烙印长在你的肉里,和你的神经系统深度结合。要完整提取数据,需要……烙印载体保持绝对清醒和稳定。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疼痛干扰、甚至恐惧,都会导致数据损坏。”
林晚听懂了潜台词:“所以我要亲自去骊山,亲自站上金字塔顶端,在保持绝对冷静的状态下,让烙印被读取。”
“不止。”墨七爷移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烙印的读取方式……是‘剜取’。”
海滩陷入死寂。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以及远处高空飞船滑翔时传来的低沉嗡鸣。
林晚趴在那里,后背的烙印传来一阵阵脉动般的痛楚。她能想象那个画面:有人用刀切开她的皮肤,把那些长在肉里的纹路完整剥下来。不是简单的切割,而是要精确分离每一根神经末梢,保证烙印图案的完整性。
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保持清醒。
不能昏厥,不能挣扎,不能因为剧痛而失控。
“会死吗?”她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墨七爷没有立刻回答。他翻到《九州镇怪考》的最后一页——那页原本应该是空白的,但此刻被海水浸泡后,显露出了隐藏的墨迹。
那是几行用特殊药水写的字,只有在遇水后才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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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图者,以身封天门。 取图时,血肉化星尘。 星尘落,天门永闭。 慎之,慎之。
“先祖说……会。”墨七爷的声音哽咽了,“烙印和你的生命能量深度绑定。剥离烙印等于剥离你的……生机。但过程不会立刻死亡,而是会进入一种‘量子化消散’状态。你的身体会从分子层面解体,化作发光的尘埃。尘埃会飘向虫洞,用自身的量子态去干扰通道结构,最终……让通道崩塌。”
林晚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血祭幻象中,自己站在金字塔顶端,用匕首刺入心脏的画面。原来那不是献祭生命去开启什么,而是牺牲自己,用身体化作关闭通道的“钥匙”。
“秦战知道吗?”她突然问。
墨七爷愣了一下:“什么?”
“秦战脊椎里那枚晶体,在发送文明接触申请的时候,是否知道……需要有另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来回应?”林晚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计算好的?播种者文明早就预料到,地球文明会发展出‘牺牲者’来对抗他们?”
墨七爷无法回答。
远处,飞船的滑翔高度又降低了一些。它现在距离海面只有不到五公里,庞大的舰体在海面上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舰体表面的破口处,偶尔还会迸发出暗紫色的电火花——那是归墟海水等离子雷暴残留的影响。
按照这个速度和航向,最多两小时,它就会抵达骊山上空。
而骊山方向,那座金字塔的虚影已经几乎完全实体化。塔尖的晶体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射出的暗紫色光柱直径已经扩大到数百米,光柱内部可以看见无数发光的符号在流动。
那些符号……和林晚后背的纹路,有某种相似性。
“墨师傅。”林晚撑起身体,重新穿好衣服,“送我去骊山。”
“你——”
“我不是去送死。”林晚打断他,“我是去完成一件事。一件可能从我出生起就被设定好要完成的事。如果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为这个时刻准备的,那么至少……我要让它有意义。”
她站起来,腿还在发软,但背挺得很直。
墨七爷看着这个年轻女子,看着她身上那些发光的暗紫色纹路,看着她眼睛里那种近乎决绝的平静。老人突然想起几十年前,自己的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墨家机关术,修的从来不是木头铁块,修的是人心。什么时候你懂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才算入门。”
他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好。”墨七爷也挣扎着站起来,虽然左腿骨折让他几乎无法行走,但他还是咬牙挺直了腰,“我送你去。虽然我这把老骨头可能撑不到骊山,但至少……陪你走一段。”
他从潜艇残骸里翻找出一根还算结实的金属管当拐杖,又把那本《九州镇怪考》和青铜罗盘仔细包好,递给林晚。
“书你带着。里面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关键。”
林晚接过包裹,背在肩上。
两人沿着海岸线,朝西北方向走去——那是骊山所在的方向。天空中,飞船的阴影缓缓移动,像一只垂死的巨鸟,执着地飞向自己的坟墓。
而在他们身后的海面上,那片暗紫色的等离子迷雾已经完全消散了。
但迷雾消失的地方,海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镜面质感。如果有人从高空俯视,会看见海面上倒映出的不是天空,而是……另一个维度的景象:
无数发光的人影,被囚禁在蜂巢状的晶体格位里。
其中一个人影正在疯狂撞击格位的墙壁,尽管每一次撞击都会让他的身体更加透明。
那是陈国栋。
他张着嘴,像是在呐喊某个名字。
但没有声音能传出那片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