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规定谈话点的那间小屋里，空气凝滞。
李建国坐在硬木椅子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昂贵的衬衫领口也垮塌着，沾着油渍。
他对面，坐着林万骁和一名记录员。林万骁面前摊开着那本已然破译的黑色笔记本的复印件，旁边还放着一沓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他和宋丽华在车库，和苏晓雯在公寓楼下。
最初的僵持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李建国反复重复着“我要见律师”、“我是冤枉的”、“你们这是诬陷”，声音却越来越干涩，底气越来越虚。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那本笔记本，每一次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额头的冷汗擦了又冒。
林万骁并不急躁，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陷阱中的猎物做最后的挣扎。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拿起一张照片看看，或者翻动一下笔记本的复印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这种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建国，”林万骁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火气，“时间不早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陪你慢慢耗。但你的时间，不多了。”
李建国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吭声。
“聊聊宋丽华吧。”林万骁忽然换了个话题，拿起那张他和宋丽华在车里的照片，“澜雅文化，这几年发展确实快。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人，能把公司做到这个规模，不容易。看来李局长没少费心栽培。”
李建国嘴角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说：“她是她，我是我！她是合法经营，我作为分管领导，支持企业发展有什么错？”
“支持到床上去了？”林万骁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嘲讽，“支持到虚报项目预算，利益均沾？支持到她公司账户成了你的私人提款机？”他拿起另一份文件，“需要我念念你们这几年‘合作’的项目清单和利润分成吗？宋总可是交代得很清楚，连你在床上答应她再多拿两个点的话都记着呢。”
李建国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她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那个婊子！她是因为……”
“因为什么？”林万骁敏锐地抓住他情绪的波动，“因为你让她扛下所有事？因为你一边让她顶雷，一边还在小情人那里寻求安慰？”他说着，将苏晓雯的照片推了过去。
看到苏晓雯的照片，李建国最后的心理防线仿佛被重锤击中，彻底崩溃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都是骗子！全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林万骁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这种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几分钟后，李建国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哭声渐渐平息。李建国放下手，脸上涕泪横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给我支烟。”
林万骁对记录员示意了一下。记录员拿出一支烟，递给李建国，并帮他点上。
李建国贪婪地深吸了几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和颓丧。“……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多少，取决于你交代多少。”林万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组织上给你机会，但机会只有一次。是要抱着你那点可怜的义气，给真正拿大头的人当替死鬼，还是争取主动，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义气？”李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咳嗦起来，烟灰抖落一身，“狗屁的义气！他张为民什么时候讲过义气？好处他拿大头，风险我来担！出了事就想把我推出去顶缸！凭什么！”
“所以，那些项目，那些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万骁顺势追问，语气不容置疑，“说清楚！谁的主意？谁拿多少？怎么运作的？”
李建国又狠狠吸了口烟，仿佛下定了决心，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还能有谁？都是张为民！他才是主谋！王海明就是他的一条狗，负责跑腿办具体事！我……我最多算是个执行者！”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交代，细节清晰得令人发指： “最开始就是张为民暗示的！说财政资金这么大池子，稍微动动手指头，就够吃几辈子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流程都是设计好的！先由他或者我，看中哪个项目油水大，就暗示下面的人，或者直接让王海明去操作，在招标参数、评分标准上做手脚，让指定的公司中标……”
“中标后，款项拨付。王海明负责第一道卡，加快审批速度，或者在某些环节放水。遇到大额的，需要我和张为民签字的，我们看都不看就签了……”
“事成之后，对方会把好处费送过来。大部分是现金。张为民定的规矩，只收现金。通过中间人，或者像宋丽华那样的白手套……”
“分钱？呵，张为民拿六成甚至七成，我和王海明分剩下的。他还美其名曰他是‘担主要风险的’！屁！”
“有些项目根本就是假的！就像审计组查出来的那些‘幽灵项目’，全是张为民拍板搞的！套出来的钱，大部分都进了他的口袋！笔记本里那些‘Z’打头的，全是他！”
李建国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仿佛要把积压多年的怨气和恐惧一次性倾泻出来。他详细描述了几个典型项目的操作手法，点了好几个行贿企业老板的名字，甚至说出了几次分赃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记录员的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记录下这致命的供述。
林万骁静静地听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细节，确保链条完整。
当李建国终于说完，像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瘫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林万骁合上了笔记本的复印件，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缓缓道：“李建国，你今天的交代，我们会一一核实。如果你说的是事实，并且能积极退赃，这算你立功表现。”
他站起身，对门口的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
“带他下去休息吧。让他把刚才说的，形成详细的书面材料，签字画押。”
李建国被搀扶起来，失魂落魄地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谄媚的期待表情，问林万骁：“林…林处长，我这样…算立功了吧？能…能宽大处理吗？”
林万骁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李建国眼中的光熄灭了。他明白了，从开口的那一刻起，他过去的同盟、权力、财富，乃至未来，都已彻底破裂，剩下的，只是在法律允许范围内，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需要乞求的“宽大”而已。
门轻轻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