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光点，微弱，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专注，“注视”着林默。
没有瞳孔，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存在”感。那光点映在焦黑融毁般的面孔中央，将周围那扭曲怪异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也照亮了“它”身下地面上散落的、同样覆盖着灰白尘埃的、几片疑似衣物或装备的残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通道里只有幽蓝导向灯稳定的微光，和那一点暗红摇曳的光点。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混合着金属、灰尘、以及从这“东西”身上散发出的、更加浓郁的、类似高温灼烧塑料与有机物混合后的刺鼻焦糊味。
林默的呼吸停滞了半拍，全身肌肉紧绷如铁，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将疲惫和疼痛暂时压下。他死死盯着那点暗红，握着金属切割器的手心渗出冷汗。是某种残留的自动防御机制？是“残渣”侵蚀后的变异体？还是……这东西根本没“死”透？
“咔哒…咯啦…”
那扭曲的焦骸又发出一阵细碎的、仿佛内部结构正在缓慢崩解的声响。它的“手臂”——如果那扭曲的一团能称之为手臂——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一小段距离，指向了通道更深处的方向，指尖（如果那焦黑凸起能算指尖）微微颤抖着。
然后，那暗红色的光点，闪烁了几下，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倏地熄灭了。
焦骸保持着那个指向深处的姿势，彻底不动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重新化作一尊覆盖尘埃的、怪异的雕塑。
林默站在原地，又等了足足一分钟，直到确认那东西再没有任何动静，才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刚才那是……指引？警告？还是无意识的抽搐？
他绕开那具焦骸，保持着安全距离，目光扫过地上的残片。那是某种深色织物，边缘焦化严重，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徽记，但已无法辨认。还有一小块扭曲的金属，像是个人终端或某种仪器的碎片。没有武器，没有明显的威胁。
他抬头看向焦骸指向的通道深处。幽蓝的灯光依旧延伸，没入黑暗。那里有什么？控制室？能源核心？还是……信标的源头？
暂时没有退路。林默继续前行，脚步更轻，每一次呼吸都控制得极为平缓。经过焦骸时，他感觉胸口挂坠的星核之心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不是之前爆发时的力量，更像是一种……共鸣？或者说，是感应到了同类的“死亡印记”？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平缓。两侧墙壁上的战斗痕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烈。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大片的、喷溅状的深褐色污渍，以及被某种巨大冲击力撞出的、向内卷曲的金属凹陷。空气中那股焦糊和腐质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能量过载后电离空气的辛辣味，越来越浓。
偶尔，他又看到了几具类似的焦骸，姿态各异，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扑倒在控制台前，有的甚至和扭曲的金属构件融在了一起。它们都保持着死亡瞬间的惨状，覆盖着厚厚的灰白尘埃，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林默不敢有丝毫大意，每次都远远绕开，心脏随着每一具焦骸的出现而骤然收紧。
终于，倾斜的通道抵达尽头。前方是一扇巨大的、对开的金属闸门。闸门材质与残骸外壳类似，但更加厚重，表面布满了能量武器轰击留下的焦痕和深深的划痕，其中一扇甚至微微变形，露出狭窄的缝隙。幽蓝的导向灯光到这里就终止了，但门缝里，透出更加清晰的、规律闪烁的蓝色光芒，以及一阵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声。
声音的源头，就是信号塔的核心。
林默停在门前，侧耳倾听。除了那规律的嗡鸣，没有其他声音。他尝试推动那扇变形的门，纹丝不动。他观察了一下门边，找到了一个手动控制的机械转盘，但转盘锈蚀严重，且似乎被从内部卡死了。
他想了想，从工具包里取出那柄能量耗尽的切割器，将前端较薄的刃口小心翼翼插入门缝，试探着寻找卡榫或锁舌的位置。同时，他将耳朵贴近门缝，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重复……文明…归档…坐标…锁定……”
一阵极其微弱、失真严重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飘出，混合在嗡鸣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最后…播报…守望者…信标…维持……”
声音重复着，内容零碎，但透露出明确的人工智能播报特征。
林默心中一动。果然是人造物，还在执行预设程序。他手上加力，切割器的金属刃口在锈蚀的金属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考虑是否要用所剩无几的腕刃能量强行切割时——
“咔！”
一声沉闷的金属断裂声从门内传来。紧接着，那扇变形的厚重闸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滑开了一道足以让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自己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了电离空气、陈腐机油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精密仪器长期运转后产生的“金属疲劳”气息扑面而来。蓝色的光芒从门内倾泻而出，比通道里明亮许多。
林默握紧切割器，侧身，屏息，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广阔的空间。这里显然是整个残骸的核心区域之一，一个半球形的巨大舱室，直径超过五十米。舱室中央，是一个向上隆起的、结构复杂的金属基座，与上方那个倾斜的信号塔相连。蓝色光芒正是从基座顶端、以及镶嵌在四周弧形墙壁上的无数大小不一的屏幕和指示灯阵列中散发出来的。大部分屏幕漆黑一片，少数几块还在勉强工作的屏幕上，滚动着大量无法理解的、类似数据流的符号和不断衰减的能量读数曲线。
这里同样布满了战斗和灾难的痕迹。控制台东倒西歪，线缆像枯萎的藤蔓般垂落、断裂。地面散落着各种仪器碎片和凝固的污渍。几具焦骸倒在不同的位置，其中一具就趴在中央基座的控制面板上，手臂向前伸出，手指似乎还按在某个按钮上，姿态凝固在最后一刻。
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些。
而是在中央基座的正前方，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大约一人高的、不规则的、介于晶体与金属之间的多面体。它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米的空中，缓慢地、无声地自转着。它的主体是深邃的、近乎吸收一切光线的暗蓝色，但在其核心和最尖锐的几个棱角处，却流淌着、脉动着与外面信号塔、与导向灯、与这舱室内屏幕光芒同源的、较为明亮的蓝色光流。这些光流如同有生命的脉络，在多面体内部和表面缓缓游走，明暗交替，带着一种恒定的、令人心安的频率。
它与周围残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件被精心保存下来的艺术品，一件不属于这个死亡之地的、充满活性的造物。
低沉的嗡鸣声，正是从这个多面体中发出的。而那断断续续的电子合成音，也从基座上的某个扬声器中传来：
“……信标核心…能量水平…7.3%…持续衰减……”
“……警告…外部侵蚀场浓度…临界…”
“……最后记录点…‘方舟’吞噬协议…启动失败…”
“……守望者序列…全员…失联…”
林默的目光被那悬浮的多面体牢牢吸引。他能感觉到，胸前的星核之心挂坠，在这个多面体出现后，温度明显升高了一丝，甚至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共鸣意味的震颤。仿佛两块磁石在相互靠近。
这个多面体，就是这个残骸的信标核心？是它一直在发送信号？它是什么？谁制造的？为何能在这片“时空坟场”中相对完好地保存下来？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活动的威胁，才慢慢靠近中央基座。那具趴在控制面板上的焦骸近在咫尺，林默能清楚地看到它焦黑表面下隐约的骨骼轮廓，以及那指向多面体的、干枯的手指。这具焦骸身上残留的衣物碎片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完整些，能看出是某种制服样式，肩部有一个模糊的、类似盾牌与星辰交织的徽记。
林默绕过焦骸，来到悬浮的多面体下方。靠近了看，更能感受到它的精致与奇异。它的表面光滑如镜，却又似乎并非实体，内部流转的蓝色光流深邃无比，仿佛蕴含着某种庞大的信息。多面体没有散发出任何攻击性或威胁性的能量场，只有一种稳定的、纯粹的、仿佛在坚守着什么的“存在感”。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个多面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到多面体冰冷表面的瞬间——
“滋——！”
一阵尖锐的电流噪音猛地从基座的扬声器中爆发！同时，那悬浮的多面体核心光芒骤然变得刺目！蓝色的光流疯狂涌动，不再规律，而是变得紊乱、急促！
趴在控制台上的那具焦骸，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
它不是像之前通道里那个“看”了林默一眼后便沉寂的焦骸。它的动作迅猛得不像一具干尸，那只按在按钮上的焦黑手臂猛地回缩，然后以违反人体关节的角度向后扭转，五指成爪，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抓向近在咫尺的林默的脚踝！
与此同时，基座周围那些还在闪烁的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流和读数瞬间变成一片猩红的乱码，刺耳的警报声与先前那断断续续的电子合成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片嘈杂的、充满不祥意味的噪音：
“警告！未授权接触尝试！检测到高浓度混沌侵蚀残留！启动最终净化协议！”
“净化协议启动！清除所有不稳定因子！为了…归档……”
最后几个字，淹没在更加响亮的机械运转声中。整个中央基座开始震动，半球形舱室的弧形墙壁上，几处隐藏的装甲板滑开，露出后面黑黝黝的、疑似能量武器发射口的装置，幽蓝的光芒迅速在发射口深处汇聚！
攻击来自两个方向！脚下的焦骸，以及四周墙壁的武器！
林默在焦骸异动的瞬间就已经向后急退，但那只焦黑的手爪速度太快，指尖几乎擦到了他的靴子边缘，带起的高温甚至让维生服外层瞬间焦化了一小块！他来不及思考，身体遵循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向侧方扑倒翻滚！
“嗤——！”
一道炽热的蓝色能量光束，擦着他的后背射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将金属地板熔出一个边缘泛红的小坑！
焦骸的一抓落空，但它以一种诡异的、关节反折的姿态，四肢并用，像一只焦黑的蜘蛛，迅猛地从控制台上弹起，再次扑向尚未完全起身的林默！它的嘴巴位置（如果那还能算嘴巴）裂开一道焦黑的缝隙，发出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嘶嚎！
墙壁上，另外几个发射口的蓝光也越发炽亮，显然正在充能，准备下一次齐射！
生死一瞬！
林默在翻滚中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那柄金属切割器，朝着扑来的焦骸那张开的、嘶嚎的“嘴”，狠狠捅了进去！同时，他胸前的星核之心挂坠，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和近距离的异常能量（无论是焦骸还是即将发射的能量武器）刺激，再次爆发出之前那种银白色的、带着威严气息的光芒！
“噗嗤！”
切割器的金属刃身深深刺入焦骸的“口腔”，从它后颈部位穿出！焦骸扑击的势头戛然而止，挂在切割器上，四肢徒劳地抓挠着空气。
而星核之心爆发的银白光芒，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扫过了扑倒的林默，扫过了那被刺穿的焦骸，也扫过了周围墙壁上那些正在充能的发射口。
被银白光芒扫过的焦骸，猛地一僵，体表那层焦黑物质如同被泼了强酸般“滋滋”作响，冒起一股黑烟，它核心那点之前未曾显露的、极其微弱的暗红余烬瞬间熄灭。它抽搐了两下，彻底不动了，挂在切割器上，轻了很多，仿佛里面的某些支撑结构被彻底瓦解。
而那些即将发射的能量武器，充能的蓝色光芒在接触到银白光芒的瞬间，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干扰。发射口内部传来一阵不稳定的能量嗡鸣和元件过载的噼啪声，最终，蓝光迅速黯淡下去，并未成功发射。
银白光芒只持续了两秒便告衰竭。林默单膝跪地，剧烈喘息，握着刺穿焦骸的切割器手柄，手心里全是冷汗。挂坠再次变得滚烫。
舱室内，刺耳的警报声和噪音也同步消失了。屏幕上的猩红乱码跳动了几下，重新变回了之前那种黯淡的、规律的蓝色数据流和不断衰减的能量读数。那悬浮的多面体核心的光芒也恢复了稳定、规律的脉动，仿佛刚才的狂暴从未发生。
只有地板上新增的能量熔坑、被刺穿后迅速“枯萎”的焦骸、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焦臭和电离气味，证明着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致命危机。
“……最终净化协议…能量不足…中断…”
“……检测到…高等秩序许可…临时覆盖…”
基座的扬声器里，那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依旧断断续续，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机械呆板，多了一丝…困惑？
“重新扫描…接触体……”
林默感觉到一道无形的、温和的波动从悬浮的多面体中散发出来，扫过他的身体，尤其是在他胸前的挂坠位置停留了一瞬。
“……检测到…星核之心（低熵状态）…持有者生命体征…存在混沌侵蚀残留（微量）…综合判定…非优先净化目标…”
“……切换协议…检索可用数据库…匹配‘守望者’最后指令…”
多面体的光芒有节奏地闪烁着，内部的蓝色光流似乎在进行着高速运算。
几秒钟后，那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释然？或者说，是程序执行到最终步骤的平静。
“识别确认…低熵传承者…”
“启动…最后遗赠传输协议…”
“此区域…编号‘守望者-7’前哨…使命：观测、记录、发送‘大灾变’后时空稳定性坐标…并…等待。”
“坐标…已发送…信标…能量临界…即将永久静默…”
“数据归档…开始传输…请低熵传承者…接收…”
“愿星海…终将…重归有序…”
话音落下，那悬浮的多面体骤然光芒大盛！无数道细密的蓝色光线从多面体内部射出，并非攻击，而是在林默面前交织、汇聚，迅速形成一片复杂无比、不断流动变幻的立体星图、数据流、以及大量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文字！信息量庞大到令人目眩！
与此同时，林默胸前的星核之心挂坠，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的蓝色光芒，不再是银白色，而是与多面体同源的蓝色！一股庞大而有序的信息流，如同温和的潮水，顺着这光芒建立的链接，开始向林默的意识中涌入！
不是之前“共振”时那种狂暴杂乱的冲击，这一次的信息流，虽然依旧庞大，却显得条理清晰，层层递进，带着一种沉静的、仿佛临终托付般的意味。
林默闷哼一声，感到头脑微微发胀，但并不痛苦。他“看到”了破碎的星空，燃烧的舰队，巨大的阴影吞噬星辰……“听到”了无数种语言混杂的、最后的通讯与呐喊……“感知”到某种维系宇宙的底层规则被撕裂、扭曲的恐怖景象……以及，一个坐标，一个在无尽混乱的时空参数中，如同灯塔般闪耀的、代表着相对“稳定”的坐标点！这个坐标，与星核之心之前感应到的、那极其遥远微弱的信号，隐隐呼应！
这就是“遗赠”？一个坐标，和一段文明覆灭前的记录？
传输持续了大约十秒。当光芒和立体影像缓缓消散，那悬浮的多面体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核心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自转也渐渐停止。最终，它变成了一块黯淡的、毫无生气的深蓝色晶体，“咔哒”一声轻响，从悬浮状态坠落，掉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林默脚边。
舱室内，仅存的几块屏幕也逐一熄灭。蓝色的导向灯，一盏接一盏地暗了下去。只有中央基座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微小的指示灯，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着，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低沉的嗡鸣声，彻底消失了。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空间。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彻底。
只有那个坐标，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林默的意识深处，并与星核之心产生了某种共鸣。而星核之心挂坠，在接收了那股信息流后，似乎也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核心处那点幽蓝光芒，似乎比之前凝实、明亮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林默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块已经变成普通晶体的多面体。触手冰凉，死寂。他小心地将它收起。
他回头，看向身后通道的方向，又看了看怀里依旧昏迷、但气息似乎略微平稳了一点的零，最后，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具被他刺穿、已经“枯萎”的焦骸，以及周围墙壁上那些黯淡下去的武器发射口。
“守望者-7”前哨…最后遗赠…坐标……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危机远未结束。方舟还在外面。零的侵蚀仍未解决。而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指向未知“稳定”区域的坐标，和一段文明消亡的破碎记录。
以及，一个沉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传承者”身份。
林默将零背得更稳了些，握紧了手中那柄还穿着焦骸的切割器，迈开脚步，走向那唯一还闪烁着、如同最后呼吸般的指示灯的方向。
他需要先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仔细检查零的状况，处理自己的伤势，然后……思考下一步。在这个刚刚“死去”的守望者前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