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霜降。
京城北门外二十里,旌旗招展,仪仗如林。自卯时起,文武百官已在此等候,按品阶列队,鸦雀无声。晨雾尚未散尽,秋露打湿了官袍的下摆,却无人敢动。
队列最前方,一人独立。
林夙穿着御赐的蟒袍——深青色,四爪金蟒盘踞胸前,这是内官所能得的最高恩赐。他身形比三个月前更为清瘦,蟒袍穿在身上竟有些空荡,腰间的玉带束得紧了些,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脸色是病态的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平静地望着北方官道。
身后,是数百朝臣。
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像针,像刺,密密匝匝扎在背上。有忌惮,有敌意,有鄙夷,有幸灾乐祸。这三个月,他杀的人,抄的家,压下的叛乱,得罪的权贵,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审判。
“林公公,”首辅方敬之缓缓踱到他身侧,声音不高不低,“陛下今日凯旋,实乃社稷之福。只是老臣听闻,陛下在军中曾因某些流言……不甚愉快。”
林夙没有转头:“首辅有话不妨直说。”
方敬之捋了捋花白胡须:“代王伏诛前,曾在军中散布谣言,涉及公公身世。此事虽已平息,但朝野上下,难免议论。公公可知晓?”
“知道。”林夙的声音平静无波,“谣言止于智者。陛下英明,自有圣断。”
“陛下自然是英明的。”方敬之话锋一转,“只是人言可畏啊。公公这三个月坐镇京城,手段雷霆,肃清了代王余党,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陛下归来,那些人怕是会借机生事。”
林夙终于侧过脸,看了这位三朝元老一眼:“首辅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
“提醒也罢,警告也罢,都是为公公好。”方敬之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公公如今站在这个位置,该懂得进退。”
“退?”林夙轻轻笑了,“退到哪里去?首辅大人,从十年前我踏入东宫那日起,就没有退路了。”
方敬之沉默片刻,摇头:“你好自为之。”
他退回队列,留下林夙一人,依旧望着北方。
晨雾渐渐散去,官道尽头出现了一抹烟尘。
来了。
林夙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将喉间翻涌的咳意压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不能在陛下凯旋归来的这天,显出一丝脆弱。
烟尘渐近,马蹄声如雷鸣。
最先出现的是前锋骑兵,玄甲红缨,马蹄踏起滚滚黄尘。紧接着是旌旗——龙旗、帅旗、各军将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而后是中军,黑压压的军队如移动的城墙,盔甲反射着晨光,枪戟如林。
队伍中央,那抹明黄色格外醒目。
萧景琰骑着“追风”,穿着凯旋的戎装——金甲外罩明黄龙纹披风,头戴紫金冠,腰佩龙渊剑。三个月征战,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眉眼间的帝王威仪比离京时更盛。那是鲜血与胜利淬炼出的气度,沉静而凛然。
距离迎接队伍百丈时,景琰勒住马。
全军止步。
寂静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招展。
林夙上前三步,躬身,长揖到地:“臣林夙,率文武百官,恭迎陛下凯旋还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数百朝臣齐齐跪倒,高呼万岁。
百姓在远处围观,也跟着跪倒,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万岁!万岁!”
景琰坐在马上,目光落在那个深青色身影上。
三个月。
只有三个月,却像过了三年。
他看见林夙躬身时肩胛骨突兀的形状,看见那身蟒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看见他低垂的侧脸——比离京时更加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阿夙……
景琰握紧了缰绳,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是皇帝,此刻有万千双眼睛看着,不能失态。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沉稳,传遍四野。
百官起身,林夙也直起身,抬眸。
四目相对。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周遭的欢呼、风声、马嘶,都褪去成背景。景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疲惫,看见那极力维持的平静下深藏的波澜。林夙看见帝王眼中的关切,看见那声未出口的询问。
然后,景琰移开目光,翻身下马。
礼仪官高唱:“奏凯乐——”
乐声起,钟鼓齐鸣。景琰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走向迎驾的御辇。每一步,他都想回头,想走到那个人身边,想问他:你的旧疾怎么样了?这三个月,你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那些谣言,那些压力,你……
但他不能。
他是凯旋的帝王,必须走在最前面,接受万民朝拜。
林夙跟在他身后三步处,不远不近,恰是臣子该有的距离。他能闻见陛下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尘土味——那是战场的气息。也能感受到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如芒在背。
“陛下神武!平定叛乱!天佑大胤!”百姓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有孩童被父母举起,挥舞着小旗;有老者颤巍巍跪在路边,老泪纵横;有女子抛洒花瓣——京城的百姓是真的欢喜。叛乱平定,外患暂休,他们可以继续过太平日子了。
但朝臣们的脸上,笑容却复杂得多。
礼部尚书王瑜上前,诵读早已准备好的贺表,文采斐然,歌功颂德。景琰静静听着,目光却扫过百官的面孔。
他看见李阁老——那个清流领袖,此刻垂着眼,面无表情。看见户部尚书钱有道,笑得谄媚,眼神却飘忽。看见兵部尚书赵擎,神色凝重,似在思量什么。
他还看见,许多官员在看向林夙时,眼神中的忌惮与敌意。
那不是错觉。
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厌恶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仿佛林夙不是这三个月稳住京城大局的功臣,而是一头随时会噬人的猛兽。
景琰的心沉了沉。
“陛下,”王瑜读完贺表,躬身道,“请陛下登辇,回宫受贺。”
景琰点点头,正要登上御辇,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
这位以刚直着称的老臣走出队列,朗声道:“陛下凯旋,平定叛乱,实乃江山社稷之幸!臣等欢欣鼓舞,万民称颂!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然内忧虽除,内患未消!臣有本要奏!”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乐声停了,百姓的欢呼也渐息。所有人都看着刘健,又偷偷看向林夙。
景琰停下脚步,转身:“刘爱卿要奏何事?”
刘健跪倒在地,双手高举一份奏折:“臣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林夙!此獠在陛下亲征期间,独断专行,滥杀无辜,抄没朝臣家产二十八户,处死官员十七人,其中多有冤屈!更借机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把持朝政!其行径酷烈,堪比前朝阉祸!请陛下明察,严惩此獠,以正朝纲!”
话音落地,一片死寂。
秋风卷过,吹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百官屏息,百姓噤声,连战马都仿佛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不安地踏着蹄子。
林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蟒袍的衣摆被风吹起,又落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健,又看向林夙。
三个月。
他才离开三个月。
“刘御史,”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说林夙滥杀无辜,可有证据?”
“有!”刘健抬起头,眼神坚定,“被抄没的二十八户中,有十二户是清流官员,素来廉洁,只因在朝堂上对林夙新政提出异议,便遭构陷入狱!臣已收集这些官员家属的状纸,共计四十七份,皆血泪控诉!”
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叠文书:“这是十七名被处死官员的名录,其中五人罪不至死,三人根本无罪!林夙动用东厂私刑,不经三法司,不报陛下,擅自处决朝廷命官,此乃僭越!此乃谋逆!”
每说一句,他的声音就高一分,到最后几乎是嘶吼。
周围的官员中,有人低下头,有人面露愤慨,更多人则是沉默观望。
景琰接过那份名录,翻开。
第一个名字:张谦。礼部郎中,因“散播谣言,动摇军心”被东厂抓捕,三日后死于狱中,上报死因是“突发急病”。
第二个名字:王守义。工部主事,因“贪污河工款项”被抄家,全家流放,本人于流放途中“失足落水”。
第三个,第四个……
十七个名字,十七条人命。
景琰合上名录,看向林夙:“林夙,刘御史所奏,你可有话说?”
林夙上前一步,躬身:“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景琰的声音陡然变冷,“你是认了这些罪?”
“臣不认罪。”林夙抬起头,目光平静,“但臣确实杀了这些人,抄了这些家。至于是否冤屈——陛下可亲自查证。”
“查证?”刘健激动道,“人都死了,家都散了,如何查证?林夙,你分明是杀人灭口!”
林夙看也不看他,只望着景琰:“陛下离京前,曾嘱托臣稳住京城大局。代王叛乱,京城内应不止一处。这些官员,或与代王暗通款曲,或散播谣言动摇民心,或消极怠工阻碍平叛。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臣所为,皆是为了大局。”
“好一个‘为了大局’!”刘健怒极反笑,“林公公的意思是,为了大局,就可以不遵律法,不守程序,滥杀朝廷命官?那要三法司何用?要《大胤律》何用?”
他转向景琰,重重磕头:“陛下!林夙此言,已露枭雄之志!他今日能以‘大局’为名擅杀官员,明日就能以‘社稷’为名废立君王!阉宦专权,祸国殃民,古有教训啊陛下!”
“刘御史慎言!”忽然,又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是户部尚书钱有道。
这位素来圆滑的官员此刻竟站出来,对着刘健道:“林公公这三个月坐镇京城,代王余党数次企图作乱,皆是林公公及时发现,果断处置,才保得京城太平。你只看到那些被处置的官员,可曾看到东厂这三个月抓了多少叛军细作?破获了多少阴谋?”
他转向景琰,躬身道:“陛下,臣以为,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林公公手段或许酷烈,但确有效果。若无林公公坐镇,京城恐已生乱,届时陛下在前线如何安心平叛?”
“钱尚书此言差矣!”李阁老终于开口了。
这位清流领袖缓缓走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律法是国本,程序是纲纪。若因一时之急便抛弃律法纲纪,那与叛军何异?林公公纵有功,亦不能掩盖其过。擅杀官员,私用刑罚,此乃大忌!今日不究,他日必成祸端!”
“李阁老说得对!”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清流官员纷纷站出来,跪倒一片。转眼间,已有二十余人跪地请命,要求严惩林夙。
另一边,钱有道等官员也不甘示弱:“林公公有功于社稷!岂能因小过而罚大功?”
“平定叛乱才是大事!其他可容后议!”
两派争吵起来,场面一度混乱。
景琰站在中间,面无表情。
他看看跪了一地的清流官员,看看义愤填膺的刘健,看看沉默的李阁老,又看看站在风暴中心却依旧平静的林夙。
最后,他看向远方围观的百姓。
那些百姓脸上原本的欢喜已变成茫然和不安。他们不懂朝堂争斗,但他们能感受到气氛的凝重——皇帝刚凯旋,朝臣就吵起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够了。”
景琰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走下御辇,走到刘健身前,亲自将他扶起:“刘爱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刘健激动得浑身发抖:“陛下……”
“你所奏之事,朕会详查。”景琰道,“若林夙真有冤杀无辜、滥用职权之罪,朕绝不姑息。”
然后他转身,看向林夙:“林夙。”
“臣在。”
“这三个月,你辛苦了。”景琰的声音温和了些,“但刘御史所奏,也非空穴来风。从今日起,你暂卸东厂提督之职,在府中静思己过。待朕查清事实,再做决断。”
话音落地,全场哗然。
暂卸东厂提督之职——这等于夺了林夙最核心的权力。虽未定罪,但已是严厉的惩戒。
清流官员面露喜色,钱有道等人则脸色难看。
林夙躬身,声音依旧平静:“臣,领旨谢恩。”
没有辩解,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景琰看着他那顺从的姿态,心头却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离京前夜,林夙笑着对他说:“陛下放心,臣会守住京城,等您回来。”
那时他以为,回来时看到的会是一个笑容满面的阿夙,会听到他说:“陛下,您赢了,臣就知道您能赢。”
而不是现在这样——站在秋风里,穿着空荡的蟒袍,被百官攻讦,然后平静地领受惩戒。
“陛下,”礼仪官小心翼翼上前,“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景琰回过神,点点头:“回宫。”
他登上御辇,不再看任何人。
乐声再起,但已没了最初的欢快。仪仗队缓缓移动,朝着京城北门行进。百官跟随在后,百姓依旧跪拜,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林夙走在队列中,身边空出一圈——无人敢靠近,也无人愿靠近。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
喉间的痒意又涌上来,他用力压下,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用疼痛对抗咳嗽的冲动。
不能咳。
不能在这里咳。
直到走进北门,穿过长长的御道,来到宫门前,御辇停下。
景琰下辇,准备入宫接受正式朝贺。按照礼仪,百官至此止步,唯有少数重臣可入宫赴宴。
林夙停下脚步,躬身:“臣告退。”
他如今被暂卸职务,已无资格入宫赴宴。
景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回去好好休息。”
“谢陛下关怀。”
林夙再拜,转身,朝着宫外走去。
深青色的蟒袍在秋风中飘荡,背影清瘦而孤直。百官目送他离去,眼神各异。
景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宫门外。
“陛下,”高公公轻声提醒,“该入宫了。”
景琰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宫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林夙的府邸在城西,离皇宫不算远,但也不近。一座三进的院子,朴素得不像一位权宦的居所。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奇花异草,只有几株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
忠伯早已在门前等候。这位老仆三个月不见,似乎又苍老了些,背更佝偻了。
“公子……”忠伯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您回来了。”
林夙点点头,走进院子。
小卓子跟在后面,欲言又止。这小太监三个月来跟着林夙经历风雨,也成熟了不少,此刻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公公,陛下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您?这三个月,您为了稳住京城,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病成这样都不敢休息,可那些官员……他们只知道弹劾!”
“小卓子。”林夙停下脚步,声音很轻,“慎言。”
“可是……”
“没有可是。”林夙转身看他,“陛下是皇帝,他有他的难处。今日之事,已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小卓子红了眼眶,“他们那样说您,陛下却让您卸职思过……这算什么最好的结果?”
林夙沉默片刻,忽然咳嗽起来。
这一咳就止不住,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忠伯连忙上前扶住他,小卓子也慌了:“公公!我去请程太医!”
“不必……”林夙喘息着,摆了摆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忠伯扶他进屋,在榻上坐下,又倒了杯温水。林夙接过,手微微发抖,水洒出一些。
“公子,”忠伯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哽咽,“您这身子……不能再这么熬了。今日既然卸了职,就好好养病,别的……别管了。”
林夙喝了口水,缓过气来,轻轻摇头:“忠伯,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我卸了职,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的。”
他靠在榻上,闭上眼:“代王虽死,但他临死前散播的谣言,已经种下了。刘健今日的弹劾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多人跳出来。”
“那陛下……”
“陛下信我。”林夙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他不只是我的陛下,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他要平衡朝局,要安抚人心,要……做出姿态。”
他笑了笑,笑容苦涩:“今日他当众让我卸职,既安抚了清流,也保全了我。若他执意护我,那些人会变本加厉,到最后,局面会更难看。”
“可是公子,您就不觉得委屈吗?”小卓子忍不住问。
委屈?
林夙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怎么会不委屈呢?
这三个月,他撑着病体,在朝堂上与人周旋,在东厂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在深夜批阅奏折,在黎明前部署防务。他杀的人,确实有该杀的叛党内应,但也有些……是趁机清除的政敌。
他知道自己手上沾了血,知道那些清流骂他“酷吏”“权阉”并非全无道理。
可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守住那个人托付给他的江山,等那个人平安归来。
如今那个人回来了,却当众让他卸职思过。
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
“小卓子,”林夙轻声说,“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对错能分清的。陛下有陛下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们……都在各自的牢笼里。”
他顿了顿,又咳嗽几声:“你去吧,我想静静。”
小卓子还想说什么,被忠伯用眼神制止。两人悄悄退出去,关上门。
屋内安静下来。
林夙靠在榻上,望着屋顶。三个月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身体每一处都在疼——胸口闷痛,喉咙干涩,头也昏沉沉的。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摩挲着温润的表面。
陛下,您今日看见我时,眼里有关切,有心疼,也有……愧疚。
您愧疚什么呢?
愧疚让我担了这么多骂名?愧疚不得不当众惩戒我?还是愧疚……当年没能救我父亲,如今也护不住我?
他闭上眼睛。
记忆如碎片般涌来——
十年前的东宫,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在他受罚挨打后,悄悄给他送来伤药:“以后跟着我吧,我护着你。”
七年前的雨夜,他被其他皇子的人围殴,是太子提着剑冲过来,尽管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护在他身前:“谁敢动他!”
三年前的夺嫡之夜,血染宫阶,他替太子挡下一刀,太子抱着他,手在发抖:“阿夙,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登基那日,太子成了皇帝,握着他的手说:“阿夙,从今往后,这江山有朕一半,就有你一半。”
可如今呢?
如今他是皇帝,他是宦官。
中间隔着君臣之别,隔着礼法规矩,隔着天下人的眼睛。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夙捂住嘴,掌心里一片温热。摊开手,是刺目的红。
他看着那抹血色,忽然笑了。
也好。
若真到了那一天,他死了,陛下就不用再为难了。
不用在江山和他之间做选择,不用在朝臣和他之间做平衡,不用……再背负“宠信宦官”的骂名。
只是……
只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人在批阅奏折时,会抬头问他“阿夙,你觉得如何”;舍不得那个人在烦心时,会拉着他下棋,边下边抱怨朝臣难缠;舍不得那个人偶尔流露的孩子气,舍不得那双看着自己时,总是温柔的眼睛。
“陛下……”他喃喃道,“臣恐怕……等不到陪您下完那盘棋了。”
窗外,秋风萧瑟。
皇宫,太和殿。
盛大的庆功宴已进行到一半。殿内灯火辉煌,乐舞升平,百官举杯,歌功颂德。可坐在龙椅上的景琰,却心不在焉。
他眼前总是浮现那个深青色的背影,在秋风中渐行渐远。
还有林夙苍白的脸,平静的眼神,顺从的姿态。
“陛下,”高公公悄声提醒,“李阁老敬酒。”
景琰回过神,举杯。
李阁老躬身:“陛下平定叛乱,功在千秋。臣等为陛下贺,为大胤贺!”
“为陛下贺!为大胤贺!”百官齐声。
景琰饮下杯中酒,却觉得酒液苦涩。
宴席间,他能感受到气氛的微妙。清流官员们显然心情不错,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钱有道等人则有些沉闷,偶尔看向龙椅的目光,带着担忧。
“陛下,”礼部尚书王瑜起身,“今日陛下凯旋,万民欢庆。臣提议,三日后于天坛举行祭天大典,告慰先祖,昭示太平。”
景琰点头:“准。”
“还有一事,”王瑜顿了顿,“陛下离京三月,宫中事务堆积。如今既已还朝,是否该考虑……选秀之事?陛下登基已三年,后宫空虚,子嗣之事关乎国本……”
话音落地,殿内安静了一瞬。
选秀。
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激起涟漪。
景琰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他登基三年,以“国事繁忙”“天下未定”为由,一直未纳妃。朝臣们提过几次,都被他压下了。
可如今叛乱已平,这个理由不再充分。
“王尚书所言极是。”李阁老接话,“陛下正值壮年,当早日开枝散叶,稳固国本。且后宫空虚,中宫无主,于礼不合。”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清流官员纷纷表态。
景琰看向钱有道:“钱爱卿以为如何?”
钱有道犹豫了一下:“选秀之事确关乎国本……但陛下刚回京,朝局未稳,是否可稍缓些时日?”
“钱尚书此言差矣。”刘健站起来,他今日弹劾林夙得了陛下安抚,此刻正是得意,“选秀乃国家大事,岂能因朝局而缓?况且,陛下若早日诞下皇子,朝局只会更稳!”
景琰沉默。
他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一部分是真觉得该选秀了,另一部分……则是想通过后宫,分林夙的“宠”。
一个宦官,再得宠也是宦官。可若有了妃嫔,有了皇子,皇帝的心思就会分散,林夙的影响力就会减弱。
这是阳谋。
“此事容后再议。”景琰放下酒杯,“朕今日累了,宴席到此为止。”
他起身,离席。
百官跪送:“恭送陛下——”
景琰走出太和殿,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没有坐御辇,而是步行回养心殿。高公公提着灯笼跟在后面,小心翼翼。
“高伴伴,”景琰忽然开口,“今日刘健弹劾林夙,朝中还有多少人附议?”
高公公迟疑:“这……老奴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
高公公低头:“今日当场附议的有二十三人,但私下里……恐怕更多。林公公这三个月手段酷烈,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陛下让他卸职,那些人觉得机会来了。”
景琰脚步顿了顿:“你也觉得林夙手段酷烈?”
“老奴……”高公公斟酌着词句,“林公公行事,确实有些……不留余地。但他也是为了稳住京城,为了陛下能安心平叛。若说他有私心,老奴觉得……不至于。”
“不至于?”景琰苦笑,“高伴伴,连你都用‘不至于’这种词,可见在旁人眼里,他早已是权宦了。”
高公公不敢接话。
走到养心殿前,景琰忽然问:“林夙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程太医前日来过,说林公公是积劳成疾,加上旧伤复发,心肺受损严重。若不好好调养,恐有……性命之忧。”
景琰心头一紧:“为何不早报?”
“林公公不让说。”高公公低声道,“他说陛下在前线,不能分心。”
景琰闭上眼睛。
阿夙,阿夙……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什么都瞒着我。
“备马。”他忽然说。
高公公一惊:“陛下,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出宫。”
“可是宫门已落锁……”
“朕是皇帝!”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开宫门!”
高公公吓得跪倒:“陛下息怒!老奴这就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一匹快马从宫门疾驰而出,只带了两名侍卫,直奔城西。
夜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回荡,急促而清晰。
景琰的心跳得很快。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去晚了,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阿夙,你等等我。
你一定要等等我。
林夙的府邸一片漆黑,只有正屋还亮着一盏灯。
忠伯开门时,看见门外的人,惊得差点跪下:“陛……”
景琰摆手止住他,低声问:“林夙呢?”
“公子在屋里,刚喝了药睡下。”忠伯声音发颤,“陛下,您怎么……”
景琰没回答,径直走进院子。
正屋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书架上堆满了书卷。林夙躺在榻上,盖着薄被,闭着眼,呼吸微弱。
景琰走近,在榻边坐下。
三个月不见,这人瘦得几乎脱形。脸颊凹陷,颧骨突出,脸色白得像纸,唇上毫无血色。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似乎在忍受疼痛。
景琰伸出手,想抚平那眉头,却又停在半空。
他怕惊醒他。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林夙脸上,勾勒出脆弱的轮廓。景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东宫的书房里,林夙也是这样睡着,他悄悄给他披上外衣,然后坐在旁边看书。
那时他们还是太子和小太监,没有这么多枷锁,没有这么多算计。
只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阿夙……”景琰轻声唤道。
林夙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起初是茫然的,待看清眼前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挣扎着要起身:“陛下……您怎么……”
“别动。”景琰按住他,“躺着。”
林夙躺回去,眼神却不安:“陛下深夜出宫,不合规矩。若让朝臣知道……”
“朕是皇帝,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景琰打断他,“倒是你,病成这样,为何不告诉朕?”
林夙垂下眼:“只是旧疾,无碍。”
“无碍?”景琰声音发颤,“程太医说你有性命之忧!这叫无碍?”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今日刚回京,朝中事务繁杂,不必为臣费心。”
“不必为你费心?”景琰忽然怒了,“林夙,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一个只能共享富贵,不能共担苦难的主子?”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景琰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瘦得只剩骨头,“你什么都敢!敢瞒着朕病情,敢在京城大开杀戒,敢一个人扛下所有骂名!林夙,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把朕当成可以依靠的人?”
林夙看着帝王眼中的怒火和心疼,眼眶忽然红了。
十年了。
十年君臣,十年相伴,他从未见陛下如此失态。
“陛下……”他声音哽咽,“臣只是……不想让您为难。”
“为难?”景琰苦笑,“阿夙,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朕越是为难。朕看着你一个人扛,看着你被万人唾骂,看着你病成这样还要强撑……朕心里比谁都难受。”
他握紧那只手:“今日在朝堂上,朕不得不让你卸职,不得不做出惩戒的姿态。你知道朕当时多想冲下去,把那些弹劾你的人全都赶出去吗?可是朕不能……朕是皇帝,朕要平衡朝局,要安抚人心……”
“臣明白。”林夙反握住他的手,“臣都明白。陛下今日做得对,若陛下执意护臣,那些人只会更疯狂。如今臣卸了职,他们暂时满意了,陛下也能腾出手来处理朝政。”
“可是你……”
“臣没事。”林夙笑了笑,笑容虚弱却温柔,“休息几天就好了。等风头过去,陛下再给臣安排个闲职,臣就在府里养养花,读读书,也挺好。”
景琰看着他的笑容,心头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知道林夙在安慰他,在替他宽心。可他也知道,林夙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退隐?他有着不输任何朝臣的才智和抱负,他本该站在朝堂上,辅佐君王,治理天下。
却因为一个太监的身份,因为那些流言蜚语,不得不退。
“阿夙,”景琰忽然说,“等过些时日,朕为你父亲翻案。”
林夙浑身一震:“陛下……”
“当年林谦一案,朕查过卷宗,疑点重重,很可能是冤案。”景琰坚定道,“朕会彻查,还你父亲清白。到那时,你就不再是罪臣之后,那些流言就不攻自破。”
“陛下不可!”林夙急道,“先帝定下的案子,若翻案,会动摇国本!且牵扯太多,朝中许多人当年都参与其中,若翻案,必引朝局动荡!”
“那又如何?”景琰眼中闪过厉色,“朕是皇帝,难道连为一个忠臣平反都做不到?”
“陛下!”林夙撑起身子,“臣的父亲……或许真有罪。先帝英明,不会无故诛杀大臣。陛下不必为了臣,去翻一桩陈年旧案。”
“你是怕朕为难?”景琰看着他。
林夙低下头:“臣只是……不想让陛下冒险。”
景琰沉默了。
他明白林夙的顾虑。翻案不是小事,牵扯到先帝的威严,牵扯到当年办案的官员,牵扯到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若强行翻案,确实可能引发动荡。
可是……
“阿夙,”景琰轻声说,“这些年,你为朕做了太多。朕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陛下已经为臣做了很多了。”林夙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十年前,陛下将臣从浣衣局调出来,给了臣新生。这些年,陛下信任臣,重用臣,让臣有机会施展抱负。这些,已经够了。”
“不够。”景琰摇头,“朕还想给你更多。想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想让你名垂青史,想让你……活得轻松些。”
林夙笑了,眼泪却滑下来:“陛下,能遇见您,辅佐您,臣此生已无憾。其他的……不重要了。”
景琰看着他脸上的泪,终于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很轻的拥抱,怕弄疼了他。
林夙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脸埋在帝王肩头。
十年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靠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阿夙,”景琰在他耳边低语,“答应朕,好好养病。朕需要你,大胤需要你。你不能有事。”
林夙闭上眼,声音很轻:“臣答应陛下。”
窗外的月亮悄悄躲进云层,夜色更深了。
这一刻,没有君臣之别,没有世俗枷锁,只有两个在深宫中相依为命十年的人,在寂静的夜里,短暂地拥抱彼此的脆弱。
但他们都知道,天总会亮。
天亮之后,皇帝还是皇帝,宦官还是宦官。
那些未解的难题,那些潜伏的危机,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都在等着他们。
而此刻的温情,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