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七年(1589年)的深秋,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早已被一片肃杀之气笼罩。凛冽的北风卷起黄土道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地扑向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这条被称为“赌坊街”的巷子,白日里尚且显得有几分冷清,可一入夜,便成了另一番天地。此刻,虽已是黄昏,但那股由汗臭、烟草和劣质烧酒混合而成的浊气,已然从各家半掩的门扉里弥漫出来。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碗碟破碎的刺耳声音,从“鸿运赌坊”里炸开。紧接着,一个身影被人像扔破麻袋一样从里面踹了出来,重重地摔在街道的尘土里。
“魏四!你个杀才!敢欠了刘爷的债不还,活腻歪了是吧!”
三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泼皮紧随而出,为首一人踩着那倒地者的胸口,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地上那人,正是魏四,本名魏进忠。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不算矮小,但长期的混吃混喝和昼夜颠倒,让他面色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黄。身上的棉袄早已破旧不堪,棉花从好几处口子里绽出,沾满了泥污。他脸上新添了几处淤青,嘴角破裂,一丝鲜血顺着下颌流下。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寻常地痞求饶时的谄媚,也没有老实人被打时的恐惧,而是在最初的剧痛和眩晕过后,迅速燃起一股混杂着怨毒、不甘和野兽般凶光的火焰。
“王……王五哥,宽限两日,就两日!等小弟手气转了,连本带利,一定奉上!”魏进忠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保持镇定的滑溜。
“宽限?你他娘的这话说了多少回了!”那被称作王五的泼皮脚上又加了几分力,碾得魏进忠一阵咳嗽,“刘爷放话出来了,今天要么见钱,要么留条腿!你自己选!”
街坊四邻早已被惊动,却无人敢上前。几个脑袋从门缝、窗后探出,眼神里多是麻木与看热闹的兴致。在这肃宁县,魏四的名声早已臭了大街。自幼不读书,不务农,父母早亡后留下几分薄田也被他迅速败光,终日只知混迹于赌场、酒肆,练就了一身油嘴滑舌、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也欠下了一屁股还不清的烂账。
“我……我这就去筹钱!”魏进忠瞅准王五稍一分神的空隙,猛地一滚,竟从对方脚下挣脱出来,也顾不上浑身疼痛,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子深处窜去。
“追!打断这无赖的狗腿!”王五怒吼一声,带着另外两人追了上去。
魏进忠对这片街巷熟悉得如同自家院落,三拐两绕,专挑那些堆满杂物、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钻。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去,他终于力竭,靠在一堵斑驳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那个母亲留下的、唯一还算值钱的玉坠子,刚才也被王五那伙人搜刮了去。一种彻骨的绝望,像这深秋的寒气一样,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呸!”他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眼中的狠厉之色却愈发浓重,“刘二……王五……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老子发达了,定要你们跪在地上,舔老子的鞋底!叫爷爷都嫌你们嗓门不够亮!”
他低声咒骂着,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呜咽。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压倒了幻想的狂热。发达?拿什么发达?偷?抢?这县城里稍有家底的人都防他像防贼。再去赌?本钱在哪里?他如今已是过街老鼠,连赌坊的门都难进。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寒风更劲。魏进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蹒跚着走向城外那座早已荒废多年的山神庙。这里,是他最后的栖身之所。
庙门早已不知去向,神像倒塌了一半,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霉烂和尘土的味道。角落里铺着一堆干草,便是他的“床铺”。他瘫倒在草堆上,腹中饥火难耐,身上的伤痛阵阵袭来,望着头顶破败的、露出几颗寒星的屋顶,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感攫住了他。难道我魏进忠,这辈子就要这样像条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饿死、冻死在这破庙里?
“是魏四吗?”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庙门口响起。
魏进忠猛地一惊,警惕地坐起身,顺手摸起了身边半块砖头。“谁?”
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木棍,颤巍巍地挪了进来。是城西那个老乞丐,人都叫他孙瘸子。这老乞丐年轻时据说也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些世面,如今老了,残了,便只能在这肃宁县乞讨为生。魏进忠偶尔赢了钱,心情好时,会施舍他半个饼子。
“是我。”老乞丐走到近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魏进忠的狼狈相,叹了口气,“又被人撵了?”
魏进忠放下砖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重新躺倒,不想搭理。
老乞丐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另一堆草上坐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似的糠饼,掰了一半,递了过去。“喏,垫垫吧。”
魏进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啃着,那粗糙的麸皮刮得嗓子生疼,但他也顾不上了。
“魏四啊,”老乞丐看着他这副模样,缓缓开口,“你这么混下去,不是个法子啊。今天能躲过去,明天呢?后天呢?刘二那帮人,心黑手狠,真能要了你的命。”
“那我能咋办?”魏进忠闷声闷气地回道,语气中充满了自暴自弃,“这肃宁县,还有我的活路?”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前些日子,在城门口听几个从京城回来的行商说起,宫里……好像又在招人了。”
“宫里?”魏进忠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紫禁城,皇上住的地方。”老乞丐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招太监!虽说……要受那一刀,断了子孙根,是挺遭罪。但你想啊,进了宫,那就是吃上皇粮了!穿的是绸缎,吃的是御膳房的珍馐美味!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也不用像咱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被人当狗一样踢来踢去。”
魏进忠停止了咀嚼,身体微微僵硬。太监?他当然知道太监是什么。那是去了势的男人,是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以前在内,都暗中鄙夷和嘲笑的“阉人”。那是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羞辱。
但……皇粮?绸缎?珍馐美味?
这些词汇,对他这样一个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底层无赖来说,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冲击力。他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热气腾腾的肉食,还有那些衣着光鲜的官老爷们……而他自己,再也不用在这破庙里忍饥挨冻,再也不用被王五那样的泼皮追打得像条狗!
“那一刀……疼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
“疼,肯定疼。”老乞丐实话实说,“听说十成里能活下三四成就不错了。但活下来的,可就一步登天了!我听说啊,宫里头那些有权有势的大珰(大太监),像冯保冯公公,那可是连首辅大学士都得让他三分!出行八面威风,家里的干儿义子数都数不过来,那才叫活出了人样!”
冯保的名字,魏进忠这等乡野无赖自是没听过,但“连首辅大学士都得让三分”、“八面威风”这些描述,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心上。他自幼混迹市井,深知权力的好处。有权有势,就可以欺压别人,而不是被人欺压;就可以享尽荣华,而不是饥寒交迫。尊严?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在生存和欲望面前,那层男人的象征,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和破釜沉舟的狠劲,在他心底疯狂滋长。他想起白天王五踩在他胸口的那只脚,想起刘二那轻蔑的眼神,想起所有因为他穷、他贱而看不起他的人。
与其像野狗一样穷死、饿死、被人打死在这小小的肃宁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不如……搏一把!
用身上这一两肉,赌一个泼天的富贵!
“进宫……”魏进忠喃喃自语,眼中的犹豫和挣扎渐渐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他猛地坐直身体,盯着老乞丐,眼神亮得吓人,“老爷子,你确定宫里在招人?”
“十之八九。”老乞丐被他眼中的狠厉惊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好!好!”魏进忠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老子就赌这一把!”
接下来的几天,魏进忠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去赌坊,而是想方设法,连哄带骗,甚至不惜跪下磕头,从几个尚且不知他最新窘境的远房亲戚和旧日“酒肉朋友”那里,凑到了一小笔钱。他当然没说要去当太监,只说是要做点小买卖,翻身了必定重谢。
钱凑够了,他找到了县城里一个以骟猪阉鸡为副业的屠夫,据说此人偶尔也敢替那些想自宫入宫的人动刀。过程是隐秘而痛苦的,在一间肮脏破旧的土房里,没有麻药,只有一壶劣酒和一根让他咬在口中的木棍。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裂灵魂的剧痛。魏进忠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几乎将木棍咬穿,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前阵阵发黑。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鲜血一起流逝。但在极度的痛苦中,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的,不是对命运的哀叹,而是无尽的恨意和野望。
“刘二……王五……你们给老子等着……”
“今日之痛……他日……必百倍千倍报之!”
“荣华富贵……我魏进忠来了!”
“从今往后……我……我不是魏四了……我是……魏、忠、贤!”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的狠劲,撑过了最危险的高烧和感染期。在伤口的阵阵抽痛中,他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忠贤”。他要摒弃过去那个卑贱的“魏四”,也要告别那个略显平庸的“进忠”。他要做一个既能彰显忠诚(至少在表面上),又能蕴含贤能(或许是他所理解的“贤能”)的新人。这是一个无赖对命运最恶毒的诅咒,也是一个赌徒压上全部身家性命后,对未来的疯狂期许。
数月后,当伤痕初步愈合,身体勉强能够行走时,二十二岁的魏忠贤,怀揣着仅剩的几文钱,踏上了前往北京的道路。他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小的肃宁县城墙,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野心和复仇的火焰。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飞黄腾达,还是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但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名为“魏四”的市井无赖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决心用残缺之身,去吞噬整个世界的恶魔雏形。
北直隶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个孤独而决绝的身影,正一步步走向那座吞噬无数人,也成就极少数人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