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七年(1589年)的北京城,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巍峨肃穆,也格外冰冷彻骨。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庞大建筑群,对于初来乍到的魏忠贤而言,并非什么人间仙境,而是一座更加森严、更加残酷的牢笼和战场。
他通过那个时代底层入宫者最常见的“门路”——同乡引荐、贿赂管事,以及那纸证明他已受宫刑的文书,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这深宫禁苑。他被分配到的第一处职司,是“内书堂”打杂。
内书堂,并非寻常读书之地,乃是宫内专门选拔年少聪慧的内监,教他们读书识字、学习宫中礼仪规章的所在。能在此读书的,多是有些背景或被看好潜力的小太监,他们算是宫里的“读书人”,未来前途比寻常杂役太监要光明得多。而魏忠贤这类年岁已长、又不识字的,在这里只能干些洒扫庭院、搬运书籍、伺候笔墨的粗重活计。
在这里,魏忠贤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宫廷内部那令人窒息的等级秩序。教书的内官(有学问的太监)神情倨傲,读书的小太监们眼神中也带着对杂役的轻蔑。就连一同打杂的太监之间,也因入宫早晚、背景深浅而分出了三六九等。做得多,错得多,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那点微薄的俸禄(月米、赏银),在层层克扣和必要的打点之后,已所剩无几,比他在肃宁县混迹时也好不了多少。
一日,他因擦拭书案时不小心碰掉了一方砚台,虽未摔坏,仍被管事的太监劈头盖脸抽了几藤条,罚跪在院中石板上两个时辰。秋风凛冽,膝盖刺骨般疼痛,魏忠贤低着头,牙关紧咬,那股在肃宁街头被打时的狠劲再次涌上心头,只是这次,他将其深深埋藏,脸上只剩下顺从和惶恐。
晚上,同住一陋室的一个老太监,见他膝盖淤青,默默递过来一碗热水。这老太监姓王,入宫三十余年,头发都已花白,却仍是个最低等的杂役,背脊佝偻,眼神浑浊,仿佛已被这深宫磨去了所有棱角。
“小子,疼吧?”王公公声音沙哑,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魏忠贤闷哼一声,算是回答。
“在宫里,疼,是常事。”王公公坐在他旁边,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被宫墙切割的天空,“身子疼,心里更疼。你得习惯。”
魏忠贤抬起头,眼中带着不甘:“王公公,难道就一辈子这样,被人当牲口使唤?”
王公公咧开没了几颗牙的嘴,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得看你的造化。在宫里,想往上爬,两条路。要么,有硬邦邦的靠山,比如是哪位大珰的干儿义子,或是得了哪位贵人的青眼。要么,就有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舍得往外撒。”
他顿了顿,看着魏忠贤:“你呢?有吗?”
魏忠贤沉默了。他两样都没有。他来自最底层,身无长物。
“两样都没有,”王公公压低声音,如同耳语,“那就得学会第三样本事——钻营。得像泥鳅一样,找准缝隙就往里钻。眼睛要亮,看清楚谁正在势头上,谁已经失了势;耳朵要灵,听得懂话里的玄机;脸皮要厚,该跪的时候跪得下去,该舔的时候舔得自然;手要准,送礼要送到人家心坎上,巴结要巴结到关键处。心,还得狠!对自己狠,对挡路的人,更要狠!”
这一席话,如同暗夜里的灯火,照亮了魏忠贤迷茫的前路。他本就出身市井,对溜须拍马、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套,有着近乎本能的天赋。王公公的话,不过是将他过去的生存技巧,提升到了这座帝国宫廷的层面。
他不再抱怨,开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场新的“钻营”之中。他把自己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俸禄,几乎全部省了下来。别人领了月米,赶紧换些吃食改善生活,他却想法设法换成铜钱,甚至攒起一小块一小块的碎银子。他观察着内书堂来往的各色人等,哪个小太监似乎被某位大太监看中了,哪个教书的内官可能外放管事,他都默默记在心里。
见到那些稍有头脸、正得势的太监,他立刻换上最恭敬卑微的笑容,抢着上前请安、搭话、帮忙拿东西,言语极尽奉承。对于那些明显失势、或像王公公那样毫无希望的,他则迅速躲远,避免沾染晦气,吝啬得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予。他的动作麻利,说话讨巧,虽然不识字,但那股子机灵劲和毫不掩饰的巴结,有时反而让一些太监觉得他“实在”、“好用”。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尤其是像魏忠贤这样,时刻准备着钻营的人。
这一日,秋高气爽,内书堂院内的银杏树一片金黄。一位身着青贴里(中级太监常服)、气度不凡的老者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来。此人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孙暹。司礼监是内官二十四衙门之首,掌批红、传宣谕旨等机要,秉笔太监更是位高权重,是宫里真正的大人物之一。孙暹此行,或是巡查,或是随意走走,但对魏忠贤来说,却是天赐良机。
他正拿着扫帚在院中假意洒扫,眼角的余光早已锁定了孙暹。眼见孙暹一行人就要走过,魏忠贤猛地将扫帚往边上一放,几步抢到道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石板地面,声音洪亮而又带着十足的谄媚:
“孙爷爷吉祥!小的给孙爷爷请安!”
这一声“爷爷”,叫得又响又脆,在这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孙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这个伏地不起的陌生太监身上。见他衣着虽是最低等的杂役,但动作利索,声音也透着一股子活泛气。
孙暹在宫中见惯了唯唯诺诺之人,也见惯了故作清高之辈,这般直接而热烈的巴结,反倒让他觉得有些新奇。他停下脚步,随口问道:“抬起头来。在哪处当差啊?识得字吗?”
魏忠贤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诚惶诚恐又带着点憨厚的笑容,回道:“回孙爷爷的话,小的在内书堂打杂。回孙爷爷,小的……小的不识字。”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羞赧。在这内书堂,承认自己不识字,需要一点“勇气”,但也是一种另类的“实在”。
果然,孙暹闻言,非但没有鄙夷,反而笑了笑。他身处司礼监,每日与文书奏章打交道,见多了那些识几个字就眼高于顶、甚至暗中搞鬼的太监。眼前这个杂役,虽然谄媚,但承认自己不识字,反倒显得有点……傻得可爱?或者说,更容易掌控?
“不识字?”孙暹轻笑一声,“不识字也好,实在。”
这句随口的话,对魏忠贤而言,却如同仙音。他知道,自己这步险棋,走对了!
不久后,一纸调令下来,魏忠贤被调离了内书堂,前往“甲字库”当差。甲字库,属于内府供用库下属,掌管着宫中所需的各类药材、皮毛、杂物等,虽比不上银库、缎库那般显赫,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油水”之地。各地进贡、采买来的物资在此入库、保管、分发,经手之人,稍微动动手指,便能从中牟利。对于魏忠贤而言,这无疑是一步登天般的跃迁——从一个毫无油水的杂役,变成了一个有机会接触实物的库吏。
在甲字库,魏忠贤如鱼得水。他本就机灵,又舍得下力气,更重要的是,他深谙“利益均沾”的道理。他不仅将自己分内的差事办得妥帖,还主动帮管库太监处理些棘手事务,将捞到的好处,大方地分润给上司和同僚。他的名声渐渐在甲字库,乃至相关的几个衙门传开:魏忠贤这人,懂事,会来事,不贪独食。
也正是在甲字库,他遇到了一个真正改变他命运轨迹的人——魏朝。
魏朝此时的身份,非同小可。他并非普通太监,而是当今皇太子朱常洛(后来的明光宗)的长子、皇长孙朱由校(后来的明熹宗天启皇帝)的贴身伴读太监!皇长孙虽然此时尚未被正式立为皇太孙,但他是太子长子,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之一,其地位之尊崇,可想而知。作为皇长孙最亲近的内侍,魏朝在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即便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太监,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魏朝时常会来甲字库,为皇长孙领取些文具、玩物或宫中不常见的小玩意儿。魏忠贤第一次见到魏朝时,就被对方那不同于寻常太监的气派所震慑——衣着光鲜,步履从容,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太监伺候,言谈举止间,自带一股得意之风。
魏忠贤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条真正的“大腿”,一条比他之前巴结过的所有太监加起来都要粗壮的大腿!若能攀上魏朝,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未来帝国权力核心的圈子!
于是,魏忠贤对魏朝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每次魏朝前来,他必定亲自迎候,跑前跑后,挑选最好的物品送上。他知道魏朝好面子,便投其所好,言语间极尽吹捧,将魏朝伺候得舒舒服服。他还不惜将自己辛苦攒下的、原本用于进一步打点的银钱,换成精致的酒食、稀罕的玩物,寻机孝敬给魏朝。
魏朝虽地位显赫,但本质上也是个得志的宦官,喜欢被人奉承,也贪图享受。见魏忠贤如此“懂事”,对自己这般恭敬巴结,而且两人同姓“魏”,无形中更添了几分亲近感。魏忠贤又极善于表现“义气”,几次在魏朝遇到些小麻烦(比如领取的物品有瑕疵需要调换)时,主动出面周旋,处理得妥妥当当,让魏朝觉得此人不仅会巴结,还能办事。
一来二去,魏朝对魏忠贤愈发满意和信任。
这一日,魏朝又来甲字库,魏忠贤照例备好了上等的点心和新到的南方果品,在库房旁一间僻静的值房里招待他。几杯温酒下肚,魏朝面色泛红,拍着魏忠贤的肩膀,语气亲热:
“忠贤啊,你小子,是个人才!会办事,更会做人!比你哥哥我当年强!”
魏忠贤连忙躬身,满脸堆笑,语气诚恳得近乎发誓:“哥哥这是哪里话!小弟能得哥哥赏识,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弟愚钝,全仗哥哥不弃,时时提点!”
魏朝被他捧得心怀大畅,越看魏忠贤越觉得顺眼。他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酒意说道:“咱们哥俩投缘,又都姓魏,五百年前是一家。在这深宫里,多个兄弟,就多条路。不如……咱们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如何?”
魏忠贤心中狂喜,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但他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的神色:“哥哥!这……这如何使得?哥哥是何等身份,小弟……小弟只是个看库的……”
“嗐!说这些就见外了!”魏朝大手一挥,“我说使得就使得!就这么定了!”
当下,两人也顾不上什么繁文缛节,就在这值房内,对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简单地焚香(用库里的线香代替),磕了头,算是完成了结拜的仪式。魏朝年长,为兄;魏忠贤年幼,为弟。
礼成之后,魏朝意气风发,用力拍着魏忠贤的肩膀,许下了诺言:“贤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魏朝的亲兄弟!跟着哥哥我,保你前途无量!将来皇长孙……嘿嘿,总有咱们兄弟大展拳脚的时候!”
魏忠贤满脸都是感激涕零的笑容,连连作揖:“全仗哥哥提携!小弟定当为哥哥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在那一片刻意营造的感激和忠诚之下,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这结拜,对他而言,绝非简单的兄弟情义,而是他精心策划、奋力钻营得来的一个重要台阶。他终于抓住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绳索。
哥哥?他心中冷笑。在肃宁县,他见过太多为了几文钱就能反目成仇的“兄弟”。在这紫禁城,这结拜的情分,又能值几斤几两?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借助魏朝,他得以靠近皇长孙朱由校的圈子,也正是在这个圈子里,他即将遇到那个与他命运紧密纠缠、共同搅动大明风云的女人——皇长孙的乳母,客氏。
而他对魏朝这位“义兄”的承诺,那“万死不辞”的誓言,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以一种极其残酷和背叛的方式,得到最终的印证。此刻的魏忠贤,心中燃烧的,只有对权力无止境的渴望,以及踏着他人肩膀向上攀爬的冷酷决心。紫禁城的阴影,正悄然融入他的骨血,将他塑造得愈发深沉可怖。